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坑爹小萌物】整理 本书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不得做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春深闻家声 作者:沈浮影 文案 春深时节,对门新搬来的花臂男人莽撞地闯进“我”的生活。 重度抑郁的我麻烦缠身、一度轻生,明知是坑,却还是一点点沉沦在他的温柔里。 可是这位整天无所事事的男人背后又有什么样的故事呢?他能一直陪我到最后吗?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春深;陈家声 ┃ 配角:李修身;罗雪 ┃ 其它:抑郁症;食道癌 ================== ☆、陈家声   “咚咚咚——”   敲门的人力气很大,捶得我心慌。我瘫在厕所的地面上,看着左腕上流出的红色,一动也不想动。希望门外的人自己识趣赶紧走掉。   “咚咚咚——”   敲门的人没有停止的意思。我觉得对方施加在门上的力道正通过地面的震动捶在我的心脏上:——咚——咚——咚——   我想让它停止,不是跳动。   “咚咚咚——”   左边那颗智齿应着门上的节奏,突突地跳着疼。我心里咒骂对方的执着,不情愿地起身,从镜柜里掏出纱布,胡乱缠在左腕上。出了厕所,套上我那宽大的绿色针织外套,拖着僵硬的身体来到门后。猫眼被我挡住了,我害怕这个东西。   门被我打开一小溜,一个穿短裤、背心的高大男人挡在走廊上,他裸着的胳膊上绷着肌肉块,双臂上盖满了纹身。   “太好了,我以为没人在家呢。”   我握紧门把手,问他:“什么事?”   “噢,那什么,我昨天刚搬过来。”他指指身后707的门牌,“刚才下去取个外卖,手机钥匙都给锁屋里了,能不能借你手机打个电话,我让我朋友给送趟钥匙。”   他往后退了两步,脚上的塑料蓝拖鞋映入眼帘,湿漉漉的,而707门口也的确放着附近某家煲仔饭的外卖袋子。   我点点头,关上门,来到里间。窗帘间漏出的一道光线明亮晃眼。我从枕头底下掏出手机,点开通讯录,重新出来开门,将手机递过去。   “公寓服务中心的电话,他们会给你开门。”   做完这些事,我已经开始有些喘。一整夜的折磨让我筋疲力尽。他现在要是拿着手机跑掉,我连喊的力气都没有。我希望他拿着手机跑掉,这样至少我有理由丢掉那个号码。   但他只是在打电话,电话里报了自己的姓名、房间号、身份证号。陈家声,外省人,33岁。我从他的电话里得来这些信息。   他打完电话将手机还给我,礼貌地道谢:“前台竟然还能帮开门,你要不告诉我,我这得且等了,我那朋友住得远,没个把小时过不来。谢谢,谢谢你啊!”   “没事。”   我关上门,把手机扔在桌子上,从冰箱里拿了罐啤酒,瘫在沙发里喝起来。冰啤酒一入口,疼得火烧火燎的左半边脸好受不少,酒里的气窜到鼻子里,顶出个哈欠来,泪眼朦胧,一直塞着的鼻子也通了气。我双手在脸上乱搓一通,把泪花抹掉,起身把窗帘打开,阳光一下子涌进来,撞得我有些踉跄。   已经四月底了,窗户外面翠彤彤一片,杨树叶随风摇摆,在太阳底下忽闪忽闪的,耀眼夺目。   今天是我三十岁生日。我从来没有过过生日。半个月前,我在本地人气很高的蛋糕房订了一个相当丰盛的生日蛋糕,至少价格上如此。说好了今天去取。其实也可以让他们送货,但我还是想自己跑这一趟。说不定这会是我人生唯一一个生日蛋糕,我想隆重一点。   这是本来的计划,如果没有昨天那个电话的话。   我伸出右手食指,往左腕渗血的纱布上摁下去。嗯,有些疼,我还活着。这真不妙。但是正好,这计划倒可以继续下去。   于是我很认真地洗了澡,翻出好久没用过的吹风机,用最低档的冷风吹干头发,还化了妆。我对着镜子里被涂得白里透红的那张脸,努力挤出笑容,反复练习带着温暖的笑意说出:“您好,我来取我的生日蛋糕。”这样,总像是过生日的人该有的样子了吧。一切满意后,我换上高跟短靴,尽管有些热。当然,还有那件绿色针织外套。   我出门的时候,已经下午两点半了。今天是工作日,我没有坐地铁,选择搭公交车。车上人不多,只有几个老头老太,闲适地聊着天。我选了靠窗的位子坐下来,阳光温热,春风和煦。   蛋糕房的人好像对我印象深刻,我还没来得及说出我练习好的话,柜台后的小姑娘就热情地招呼我:“祝您生日快乐!”   “谢谢。”我犹豫着还需不需要把我练习过的话再说一遍。   “您的生日蛋糕正在装盒,请您稍等。”她指指旁边,一个纤瘦的男孩子正在将我订的蛋糕打包。“这是我们送给您的小礼物,祝您生日快乐!”小姑娘双手捧给我一个系着缎带的小盒子,可能是小点心。   我看着小姑娘的笑脸,好像自己也真的开心起来。“也祝您快乐。”我说得飞快,接过她的小礼物,低头把它装在包里。   回来的路上,我提前一站下了车,提着蛋糕小心翼翼地走回来。路上鲜有行人,但是不时有骑着共享自行车的人经过,风把他们的头发衣摆吹起来,好像已经是夏天的样子。这个世上开心的人那么多,为什么我就不能是他们中的一个呢?   “嘟——”   手机在包里震动起来,我把蛋糕换到左手,右手伸进包里掏出手机。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手机上显示的号码我没有存,但是这个号码我看一眼就知道是谁。我把手机放回包里,搁在远离身体的一侧。这个世上开心的人那么多,而我永远都不会成为他们中的一个。   包里的手机持续地传来“嘟”的震动声,连呼啸而过的汽车也挡不住它的声音。我觉得脚下深一脚、浅一脚的,低头看时,发现自己正走在马路牙子边,左脚在下,右脚在上。我走回人行道上,蹲下来,将蛋糕轻放在地上,掏出电话摁了接听,将手机远远地放在地上。电话里那个人在说什么,我一个字也没有听清,但是我看到我的手在抖。   我有点想念之前的诺基亚手机,那个手机怎么摔都没事,不像现在这个智能机,摔一下屏幕就碎得四分五裂。   我从包里掏出蛋糕房送的小礼物,打开看到是曲奇饼干,拿起一块往嘴里塞,等嚼完再塞一块,一直不停。饼干渣子掉在地上,我有点不好意思,伸手想捏起来,结果手指摁下去,压得更碎了。我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眼看着地面越来越脏,胸口的委屈一下子涌出来,眼泪“啪嗒”掉在地上。我不想在外面哭出来,只好继续往嘴巴里塞饼干,眼泪也继续不停地往下掉。太阳好亮好晃眼,骑车的人侧头看过来,我无地自容。   等我情绪稳定下来,饼干盒已经空了,电话也已经挂断不知道多久了。我擦掉眼泪,将手机和空掉的饼干盒子都重新装进包里,提着蛋糕起身。眼前黑了一下,我闭上眼睛等它恢复正常,睁开眼睛,重新朝前走去。   公寓电梯门在一楼打开的时候,里面已经有人了,我往旁边站了站,想等下一趟。   “过生日啊!”   电梯里的人突然跟我打招呼,我才发现是中午那个人。他现在换了正常的休闲打扮,正伸手挡在电梯门中间。我只好点头走进去,背对着他,眼睛盯着变化的楼层数。但是我能感觉到,他一直在盯着我看,这让我很不舒服。一想到从电梯到房间那段长走廊,我就更觉得窒息。   “我去!忘了买电了。”   电梯门再打开时,那个叫陈家声的男人忽然一拍脑袋,不好意思地对我点点头。我如释重负,快步走出电梯,向房间走去。   一进家门,我立刻放下蛋糕,冲到冰箱处拿出罐啤酒,拉开拉环,仰头灌了一大口,闭着眼睛小口小口往下咽。等都咽完了,往沙发上一摊,长出一口气,这才把包取下来,弯腰脱鞋。   我躺在沙发里,裹着毯子,还是觉得冷。眼睛盯着对面墙上的挂钟,秒针走过的声音就像从脑袋里传来的,正将我拆蛋糕点蜡烛的力气一点点驱散。呼吸慢下来,我想我要睡着了。   醒来时,屋里漆黑一片,身上黏黏的。我看了眼手机,已经晚上九点了。睡了一觉后,我感觉力气回来了一些,而且肚子很饿,于是顺理成章地拆蛋糕,点蜡烛,煞有介事地关上灯,许愿吹蜡烛。等我吹完蜡烛再去开灯时,灯却没亮。   没电了?   我借着手机电筒,找出电卡,提着凳子,来到走廊里,插好电卡,摆好凳子,站上去照读数。   707的门突然被拉开。   “别看了,肯定有电。” 陈家声凑上来看我的电表读数。“有电吧,我还是今天刚买的电呢。是公寓电路故障检修,我打电话问过了。”   我从凳子上下来时,腿有些软,陈家声见我打晃突然伸手抓住我的手腕。我吓得全身哆嗦,拼命往后挣。他见我反应这么大,也害怕了,急忙撒手。我被自己的惯性带的摔坐在地上,骨盆锉地的痛感逼得我眼冒金星。   “对不起,对不起,我看你要摔倒,想扶你一把的,没想到把你吓成这样。”陈家声吓坏了,连连摆手道歉,但也不敢再上前扶我。   我挣扎着想起来,连用手撑了两次地都没有成功,只好向他求助。陈家声见状才敢上前扶我,但他不敢再抓我的腕子,让我抓着他的手把我拽了起来。“谢谢。”我捡回拖鞋穿上,把凳子拖进屋里,打算关门了。   “你是不是病了,要不要去医院?”   陈家声在门外喊,我还是把门关上了。我总觉得他对我太过热情,一般人见了我这个态度,早就不愿意搭理我了。在陈家声搬来之前,707住着另一位年轻男子,我有次跟他打了个照面,他跟我打招呼,我没有回他,从那以后他就没再跟我说过话了。其实那样我更自在。可能陈家声觉得我中午帮了他,有必要对我热情?他如果一直这样,那我每次出门都得确认一下不会碰上他才行。但是猫眼这个东西,我实在不想用。   “咚咚咚——”   我坐在黑暗里吃蛋糕,听见陈家声又在敲门。唉,这个人……他敲起门来总不会停,好像故意卖弄力气似的。我皱着眉头去开门,确信脸上的怒气已经藏不住了。但门外的他已经换了出门的衣服,连鞋子都换好了,一见我开门,就直接往我手里塞了张硬卡片。   “我知道你肯定不放心,这是我的身份证,你可以放你屋里,万一你出了事,警察肯定能找到我。”   他塞在我手里的的确是张身份证,但我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还愣着干嘛,赶紧穿衣服穿鞋,我送你去医院。”   他一脸着急,仿佛真的关心我一样。我从来没被人这么对待过,心里涌过一种奇怪的感觉。在那感觉的驱使下,我突然想照着他的话去做。被卖了,就被卖了。被杀了,那就被杀了吧。此生再不会有第二个人这么待我了。   在医院输液的时候我睡着了,医生来拔针的时候,我才醒过来。陈家声坐在病床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大夫拔针。他左额上有条疤,将左边眉毛在后三分之二处斩断。要不是他看着医生,我是不敢看他的。但他很快就发现我在看他,立刻笑容可掬地看向我。   “你名字挺应景啊。”   我移开视线,不知道说什么。   “我是说,这个季节,春深夏浅,你名字真是挺应景的,跟超市里时令水果蔬菜似的,应景。”他解释道。但我其实知道他的意思,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回答。   陈家声突然向我伸出手,笑着说:“你好啊,李春深。” ☆、睡我?   “咚咚咚——”   我被敲门声惊醒,但清醒之后就意识到,这与陈家声如出一辙的敲门手法并不是在敲我的门。我翻了个身,平躺在床上,大大地伸了个懒腰,肩颈后背果然轻松了不少,看来昨天那两瓶点滴没白挨。   “陈家声,你给我出来!”走廊传来的人声含混不清,但我还是听出了一个女人的尖锐嗓音。“打电话不接,微信你也不回,什么意思啊你?”   门外随即传来两声闷响,好像是踢门的声音。我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早上六点半,我睡了刚三个小时。   “陈家声!”一阵急促的拍门声中,女人有些癫狂地喊道:“有话说话,你别他妈给我挺尸!你就算想反悔也得出来当面给我说清楚!”但她旋即又安静下来,几乎是哀求着说:“别拖了行吗?你拖不起,我也拖不起。真的家声,你这么着特别没意思。”   睡意全消,我起身去安抚那颗闹腾的智齿,从冰箱里拿了颗冰块含在嘴里。踱到厕所门口的时候,我听见陈家声开了门,向邻居道歉。等我从厕所出来的时候,门外已经恢复了安静。我打开电脑,盘腿坐在椅子上,将上周就开始写的一篇小说打开,重新看了一遍,总共3465个字,已经寸步难行了。   说起来也真是搞笑,我今年三十岁,靠在网上写言情小说为生,早年间撞狗屎运卖出过一本,这些年的房租一直有赖当年那笔稿费。但其实,我从来都没谈过恋爱,没有被人追求过,也没有追求过别人。又其实,我连朋友也没有,没有朋友圈,没有微博。   其实上学时,我还是有几个比较好的同学的,虽然我自小性格就古怪、别扭,但是毕竟住校的时间多,朝夕相处,总会有几个说得来的朋友。大学毕业后,大家各自分道扬镳,关心的话题不再相同,渐行渐远也是预料之中的事。成年人,不就是这么回事嘛。所以有的人早早结婚,进入另一个大圈子,就好像用孙悟空的金箍棒画了一个圈,将那些孤独的、失落的东西都挡在外面。而像我这样的人,偏偏乐于跟孤独相处。我天生就是这样的人,活该如此。   “咚咚咚——”   敲门声把我拉回现实,电脑屏幕已经黑了。我最近常这样。每次一坐下来,脑袋里就跑过千军万马,带着我东奔西闯,等我回过神来,已经过去了大半天,有的时候哭得双眼红肿,胳膊上、手上一道道的掐痕。我好像已经不是我了,或者说,我身体里的灵魂总想挣脱这具身体。   “咚咚咚——”   啊,原来是在敲我的门,我起身去开门。   门外果然站着陈家声,他很抱歉的样子,微弯着身子说道:“我以为你还睡着呢,今天起得还挺早。”他身后的女人用胳膊撞了他一下。我垂着眼睛,但是已经注意到那是个身材修长、模样艳丽的漂亮女人。而且她正盯着我上下打量。陈家声经她提醒,装作才想起来的样子说:“哦对了,那什么,我来拿我的身份证,有点事要用一下。”   我被那女人盯得手脚僵硬,用胳膊撞了下门,回身去桌子上拿他的身份证。昨天陈家声把身份证给我之后,就一直被我放在小圆餐桌上,刚吃了几口的蛋糕也原样摆在那里,蜡烛都没拔下来。我拿了身份证转身回来时,发现那个漂亮女人已经不客气地进来了,四下打量,而陈家声也在玄关处探头探脑。我一下子僵在原地,进退维谷。   这是我的地方,出去!   我心里一遍遍这样喊,可是牙关紧闭,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我这几年,不请客,不报修,不请保洁,快递、外卖只让人送到楼下,为的就是不让外人进我的屋子。我缩在墙边,背上开始冒冷汗,从后脑一直到后门好像一下子变成中空的了,只剩一个壳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生日快乐啊!”女人从我手里抽走陈家声的身份证,笑着祝贺我,然后转向陈家声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踩着高跟鞋出了屋子。陈家声冲我点头致意,将门带上了。   门啪嗒一声锁上了。我挪过去,将门反锁上,这才贴着墙滑下来,头埋在膝盖里,低声抽泣。我的懦弱、无用、丑陋已经大白于天下,我不能再活着了,这世上没有我的容身之处。就到此为止吧。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也分不清手腕和牙齿哪个更疼一点,就像我也分不清手机传来的震动声和门上陌生的敲门声哪个更让我恐惧。我蜷在厕所门后,往手腕上缠纱布。我已经缠了很厚了,可是血还是会渗出来。这么刺眼的颜色提醒着我的失败和无能,我想把它藏起来,我讨厌它,讨厌那些突然闯进来的人,带着满满的恶意,上上下下地打量我,盘算我。我讨厌他们,也讨厌我自己,是我的无能纵容了他们。他们全都该死,我更该死。   “李春深,我是丁江,你妈跟你说了吧。”门外的那个人突然不打电话,改成说话了。“我正好在附近开会,中午顺道来看看你,给你带了点东西,你要是在家就开个门吧。”   我生日的前一天,我妈打电话来说托人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好像就是这个丁江。她说丁江家里有钱,只要我们结婚,他家就会给我买辆车,还说会帮我家里盖房子。“你也知道,你弟也到了结婚的年龄了,现在女孩少,家里每套房子不好说。”我妈这么跟我说,但我打赌,她不会记得三十年前同一天的下午,她正因为肚子里的投胎孩子疼得死去活来。   我不认识丁江,对他没有好恶之分,但我也不会跟他结婚。我不会跟任何人结婚。知道门外不是我害怕的那个人,我的情绪稳定多了,但我也不会给他开门。这个房门再也不会放谁进来了。   但是手机又响了,仍然是“嘟——”的震动。我听不得这个声音,飞快地挂了电话。我怕他还会打,直接关机了。门外传来“对方已关机”的女声提醒,丁江又锲而不舍地敲起门来。现在,我开始讨厌他了。   “你找谁啊?”是陈家声的声音,从老远外传过来,在走廊里激起一阵回声。   “哦,我是李春深的老乡,买了点东西来看看她。”   “老乡?她出门了,你别等了。”   “出去了?不会啊,她妈妈说……”   “信不信由你。我跟你讲,你别再敲了啊。楼里隔音不好,一会哪个屋烦了出来打人啊!”陈家声身材高大、壮硕,他说这话大概很有威慑力。   “这样啊。那……那等她回来,你帮我把东西给她吧。我叫丁江,你就说……算了,我留个条吧。稍等稍等啊。”门外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东西我帮你转,纸条就算了吧。我说都什么年代了,您发条微信不成啊?”   “不是,她不接我电话啊。”   “她不接你电话?”陈家声抖了抖塑料袋。“东西我可以转,但我不保证转到啊。”   “呃……行,您看着办吧。估计也就一锤子买卖,没下次了。打扰了啊,再见。”   等丁江的脚步声越来越远,陈家声晃着塑料袋在我门外大声道:“李春深,这东西我拿回去吃了啊,反正也没啥好东西。”他没等我回答,就直接回了707。   我早上的时候还很厌恶陈家声,恨他带着一个陌生女人突然打破了我仅有的安全之地。可眼下他又的确帮了我的忙。世上好像就是有这种人,霸道而热情,不怕给人添麻烦,也不吝于伸出援手,有种很强大的世俗的生命力。跟我恰好相反。我懦弱、冷漠,既怕给人添麻烦,更怕别人麻烦我。我没有同情心,见了老人也难和颜悦色;更没有爱心,不会对小孩子心生喜爱。倘若这世界上要毁灭掉一些人,就该是我这种人,反正活着也毫无用处,还会成为影响社会和谐的□□。   我吃了一些昨天剩的蛋糕,继续坐在电脑前奋战我的小说。两个小时后,增加了78个字,从头读了一遍,改成了3321个字。无奈之下,我只好拿了本书,歪在沙发上换换思路。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醒来时天朦朦胧,大概晚上七点多钟。我开了电脑旁的台灯,将刚才做的梦记录下来。   那是个很可怕的梦。光头男人被竖着绑在卡车上,卡车缓缓向前开。前方路两边的电线杆之间架着一把长锯,发出耀眼的寒光。随着卡车开过,男人的头从脖子处被锯了下来,就像电视剧里演的砍头一样。一个黑长发的女人抱着男人被锯掉的光头嚎啕大哭,十分凄厉。我是被吓醒的。   “李—春—深!”   走廊传来一片零碎的脚步声,有人口齿不清又费力地在叫我的名字。我猜是喝醉了的人,但这个人的声音我没有听过,所以我并不是很害怕。   “714的李春深!”   那声音停在我的门外,我穿上外套,过去把门开了个小缝。门外的人反而吓了一跳,大概是我没有开灯、又没有梳头的原因。门外醉汉也是一副健硕身材,油背头,头发两边剃成青皮,好像是现在正流行的款式。   “你叫李春深,在下李修身,有缘吧。”   他嬉皮笑脸地自我介绍,向我伸出手来。我没有动。他缩回手,从裤兜里掏出朵小塑料花来,转了两圈递到我面前,又说:“听说你昨天过生日,特送上迟来的祝福。生日快乐!”   我想关门回去了。但是他左手抵在门上,继续说:“听说罗雪早上闯了你的屋,吓着了吧。我跟你讲,那娘们霸道的很。这么说吧,‘罗雪一声吼,陈家一条狗’。懂了吧,你别看陈家声一米八的大个,又是练块儿,又是纹身,搞得人五人六的,那都是虚的,绣花枕头。所以啊,你要是看上他了,你就大胆地往上扑,我保证你手到擒来。妹儿,不是我忽悠你,你只要肯开口,随时随地下楼遛狗,没跑!”   他满口酒气扑到我脸上来,我伸手遮住口鼻,说:“没什么事,我要关门了,请你让让。”   “哎我说,”他有点急,“什么叫没什么事?你真是……”我拼命往外推门,他脚步有些踉跄,但是胳膊又抵上来。“别关门啊,怎么会没事呢?无事不登三宝殿嘛!没事我大晚上找你一女的干嘛呀?”我推不动门,只好任他啰嗦。“算了算了,不说了。听说你屋里蛋糕还没吃完呢,你说我这也祝你生日快乐了,你怎么着也得分块蛋糕给我吧。”   “那是昨天剩的。”   “我知道,你昨天过生日嘛,当然是昨天的了,还能今天买块蛋糕过昨天的生日吗?”   我打断他:“一块蛋糕就行,是吧?”   “是是是。”我示意他挪开手,正要关门,他又说:“等等,还有酒,还有酒啊!”   我锁上门,找了个塑料袋,装了几罐啤酒,又把剩下的蛋糕切出一大块来,放在盘子里,送过去。李修身接过啤酒和蛋糕,喜笑颜开,一边低头咬蛋糕,一边还不忘夸我:“义气,真讲义气!”   电梯叮了一声,陈家声提着两个塑料袋小跑过来,看到我们,有点意外,老远之外就跟我道歉:“不好意思啊,我这朋友喝多了就胡说八道,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谁胡说八道了,我这不是在帮你吗?陈家声你老实说,你不就是想睡人家吗?哥给你铺垫,哎,这叫铺垫。”   陈家声一脸尴尬。我没听他解释,直接关了门,反锁。 ☆、爸爸   我在公寓北门的药店里买止疼药,点开微信准备付款时,来了条短信,横幅通知显示:妞妞,我趁五一放假来北京看你,现在就在你们公寓的服务中心,你出来咱们见见吧。   我大脑一片空白,手指却自动删除短信,然后将手机关了机。药店收银的工作人员错愕地看着我,我放下药,转身走出药店。   这是假期的第一个晚上,公寓外不似往常那么热闹,但是临街的烧烤摊上仍坐着许多人。我在其中看到了陈家声,他穿着白色T恤,露出两条花臂,在人群里很显眼。他的桌子上摆着很多串,但他却背过身呕吐,一边吐一边摆手向旁边的人道歉。   我没有犹豫,直接走过去,问他:“你现在还想睡我吗?”他呛了一下,抬头看我,下唇吊着口水丝,一脸不可置信。“要是还想的话,现在就走吧。”我顾不上躲避别人的目光,我有更大的麻烦要躲。   陈家声歪着脑袋问我:“你认真的?”我点点头,怕他不信,出声道:“嗯。”“哦,那就走吧。”他挑挑眉毛,起身冲我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走在陈家声右手边,脖子挺直,眼睛却一直在偷偷打量每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从北门回去不会经过服务中心,但我不放心,生怕他会从哪里冲出来,指着我大喊“妞妞”。我知道他认得出我来,但我从来也没有见过他。我只在电话里听过一次他的声音。他说“你是妞妞吗?我是你爸爸。”   那时候我什么也说不出来,拼命把手机丢出去,然后“哇”的一声哭出来。那年我二十岁,正在宿舍整理新学期的教材,桌子上放着刚洗好的苹果。我哭过以后,坐在桌前啃苹果。我记得那颗苹果好大,汁液饱满,一口咬下去特别脆。但是我一点也想不起它的味道。甜的?酸的?还是根本就没什么味道?   “你真的想好了?”   707房间里,陈家声刷着牙问我。而我正在拉他房间的窗帘,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毫无惧意。“想好了。”我回头看着他回答。他耸耸肩,回浴室去了。   我拉上窗帘,坐在沙发一角打量屋里的一切。他的东西很多,而且各安其位,完全不像是刚搬来的样子。茶几上散放着很多零食,拆得七七八八,但是大部分都没怎么动。我在薯片袋子后面看到跟我一样牌子和包装的啤酒,伸手拿了一罐打开喝了两口。啤酒一下肚,全身的关节都松软下来,连脑后紧绷的皮肤也舒展开了。   “喝酒壮胆啊?”陈家声站在浴室门口,穿着初见那天的短裤背心,拿浴巾搓着头发。“你洗澡吗?”他浑身冒着热气,笑得很暧昧。   “我中午洗过了。”我坐着没动,继续喝啤酒。   他走过来,向我伸出左手。我把啤酒罐递过去。他没接,伸手抓住我的小臂,右手将啤酒罐接过去,放在茶几上,左手一使劲将我拉了起来。浴巾从他头上滑落,掉在地板上。他身上的沐浴液的味道扑过来,我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我的个子太矮,鼻子正好抵在他胸口。要是罗雪的话,可能会碰到他的脖子。   “你有女朋友。”我推开他,退到沙发之外。   “什么女朋友?”   “罗雪。”   “前妻。”他弯腰捡起浴巾,抖平,往阳台上走去,嘴里调侃我:“道德感这么重还跟我约啊?”   我堵在他面前,伸手抱住他,鼻子贴在他胸前,闻他身上的味道。他伸出双手,环抱住我的肩膀。我喜欢他加诸在我身上的力道。从来没有人这么抱过我。我喜欢这种拥抱。我感觉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拼命闭紧眼睛,不让它们掉出来。   “陈家声,开门!”   门外是上次那个醉鬼李修身的声音。我松开手。陈家声也松开我去开门。我趁他开门的时候将浴巾捡起来,晾在阳台。   “靠!不是说好了在门口烧烤摊等我吗?打你电话也不接,我他妈都要报警了好吗?”李修身的一串连珠炮轰得陈家声毫无招架之力。“欸?金屋藏娇!我说你小子这么不讲义气,原来是见色忘义啊!”李修身冲我招招手,嬉皮笑脸道:“打扰了,打扰了,要不我先撤了吧。”   我摇摇头。“你们聊吧,我先回去了。”   “哎你等等。”陈家声叫住我。“我看你刚才从药店空着手出来,想找什么药啊?”   “止疼片。”   “止疼?”陈家声眨眨眼睛。   我指指左下颌。“智齿。”   李修身正坐在沙发上吃薯片,插嘴道:“长智齿啊?我劝你趁早拔了吧。牙疼不是病,疼起来要人命啊。”   陈家声弯腰从电视柜抽屉里拿了一盒布洛芬递给我。“你先拿着吃吧。”   我接过药,准备走。   李修身一拍大腿,说道:“我差点忘了。刚才从你们公寓前台过来,有个男的找李春深,大概五十多岁,说是你爸。他说不清你住哪,被前台那小美女拦住了,让他给你打电话。不过我看他电话好像也没打通。”   我肩膀僵硬,回道:“我不认识他。”   李修身嘟囔道:“不是找你的?唉我说你们这有几个叫李春深的啊,刚那小美女还麻烦我敲你门,请你下去一趟呢。”   “我不去。”我语气已经很硬,低头往外走,被陈家声拽住。“那什么,”他对李修身说道:“秀秀你去跟你那小美女说一声,就说李春深不在屋里。”   李修身翻了个白眼,掏出手机边拨电话边道:“是不在她屋里,在你屋里啊。”他照着陈家声的意思跟电话那头说了几句,又黏黏腻腻地聊了几句才舍得挂电话。   陈家声趁李修身打电话时,侧头对我道:“你也先别回去了,省得前台再来烦你。跟我们在这看看球,聊聊天,晚点再回吧,反正离得近。”   他们打开电视看足球赛。我看不懂,也没兴趣,找了本书,窝在一边喝酒。往常刷牙洗漱按正经程序准备睡觉,往往在床上躺一两个小时也全无睡意,起来这晃晃、那翻翻,等觉得困了,再去床上躺着,每天这么反反复复总也得三个小时以上才能入睡。可今天在这么嘈杂的环境里,我竟然一反常态地早早睡着了。   等我醒来时,我正躺在陈家声卧室的床上,衣服穿得好好的,连外套也在。我之所以认出是他的床,是因为床头柜上摆着他的单人照片,裸着上身,炫肌肉的姿势。   可能是听到屋里的动静,陈家声直接推门进来。“虽然是我想睡你,但你这么无视我的魅力,老实说,我还是挺受伤的。”他直接走到床头柜边,拿着那张照片指给我看。“虽然现在差点,但就算我现在出去,随便挥挥手,还是有大把小姑娘愿意扑上来的好不好。”   我才注意到他没穿上衣,跟照片里一样,好像是有意露给我看。   “哎……你不要用那种看猪肉的眼神好吧,昨天晚上感觉就蛮好的嘛。得,我不说了。那什么,昨天找你那人已经走了,你可以放心了。”   我松了口气,肩膀沉下来。   “今天有个朋友结婚,人家要求携伴参加。我这刚离婚,你帮个忙呗!”我刚要开口,被他伸手制止。“先别忙着拒绝。我知道你肯定不喜欢这种场合。不过,昨天那人走了,今天就一定不来了?”我肩膀又僵住了。“别嫌我卑鄙啊。今天你要是再被围追堵截,可没人来救你啊。”   我忽然意识到类似的忙,他已经帮了我两次了。我并不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但是他说到了我的痛处。我虽在这个公寓住了三年,但除他之外,我并没有可以求救的人。以前我从来没有想过求救,昨天是第一次。尽管我没有说出“求”字,但我的确是在找他救我。可是婚礼这种场合,我是无论如何不会去的。如果一定要躲出去,我随便找个旅馆住两天,等假期过去就好了。   “其实婚礼也没啥的,反正你谁都不认识,不正合了你的意吗?”他好像很知道我心里怎么想的。“就跟现在正火那电视剧里说的一样,‘热情礼貌,一问三不知’。‘热情’你肯定做不到。‘礼貌’嘛,唉不礼貌也无所谓,谁鸟谁啊。你做到‘一问三不知’就行了,这个你肯定做得到。”   “我不去。”   “哎呀!”陈家声双手搓脸,一副无奈的样子。“你就全程跟着我,谁跟你说话我替你挡回去还不成吗?”   “你找不到别人吗,为什么非得找我?”我不想再跟他继续这个话题,心里已经在盘算趁天早回去拿了钱和身份证躲出去。   “你想知道啊?”他突然认真起来,“想知道你过来我告诉你啊。”他勾了唇朝我笑,可能是在勾引我。   但我没有动。   他见我不动,自己走过来,轻声道:“因为我不只想睡你啊。”他低头抱住我,身上的味道冲进我的鼻腔。“我还想跟你谈个恋爱。”   我的确喜欢他抱我。他抱我的时候我总想哭。   我可能已经意乱情迷了,心想为了能够再次得到这样的拥抱,让我做什么都行。偏偏这个时候,他侧头在我耳唇上亲了一下。跟他的胳膊和胸口比起来,他的嘴唇很软,很温柔。   “跟我去吧。”他说。   我别无选择。 ☆、婚礼   我换好衣服出来的时候,陈家声正在门口等我。相比于我的拘束,他穿得反而要休闲得多。   “草坪婚礼,别穿高跟鞋了。”   我回身去换鞋子。他跟进来,忽又退出去,问我:“可以进来吧。”我愣了愣,点点头,继续脱下另一只高跟鞋。他得了我的同意,才又抬脚进来。也许是上次罗雪事件之后,我已经放弃了对安全空间的坚守。他现在进来,我并没有特别不舒服。   很久没有去过人多的地方,更别提参加什么正经聚会,我翻了很久,才找出一双勉强及格的鞋子。可是他又开始挑剔我的外套:“太大了,换一件吧。”我把一个很宽的金属手镯套在左腕上,然后找了件薄开衫换上。但他还是不满意:“别穿外套了吧,里面那件裙子单穿挺好看的。”   我转着手腕上的镯子,摇头拒绝:“你可以找别人。”   他摆手道:“行,我不说了。”   婚礼在一个什么公园里。一上车我就睡着了,陈家声叫我起来的时候,车窗外已经看得见餐桌、气球、拱门,还有很多人。我一下子紧张起来,手心开始冒汗。陈家声瞧出我的紧张来,抓着我的手牵着我朝人群走去。我觉得难以呼吸,想挣开他的手直接回去,可他抓得很紧,而人群也已瞧见了我们,有人正在跟他打招呼。   “微笑。”   他小声跟我说。可我笑不出来,下意识往他身后躲去。我开始考虑陈家声的拥抱到底值不值得我做这些。其实我一个自生自灭也挺好。自从陈家声闯入我的生活以来,我已经失去了我的安全空间,现在又被逼着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我感觉自己失去了庇护,心里特别空,就像阳光里的一粒浮沉,上下皆不由我,想喘息一下都找不到僻静地方。   “我去喝点水。”   我找了个借口,抽出手,往餐桌走去。一想到那些人正在背后盯着我,我就觉得背上如针扎一样,又麻又痒,而且汗也开始流下来了。我在人群里穿来穿去,竭力避开身后的视线,缩在餐桌一角,一边喝水,一边装作纠结该拿哪个点心。要是没有人注意到我,这出戏我可以一直演下去。因为我发现,我只要不跟陈家声站在一起,我在这里就没有身份,没有身份就意味着没有人来跟我寒暄。而这正是我想要的。   “李春深?真的是你!”   一个圆脸长发的女人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一脸惊喜。在全职写小说之前,我在一家私企工作,眼前就是我那时候的同事张琪。我挤出笑容,装作惊喜地问候道:“好久不见。”   “你怎么也来了?跟新娘是亲戚?”   我摇摇头,看见陈家声在向这边瞟,便指指他,仍然笑着对张琪道:“我跟他来的,应该是新郎的朋友。”   “什么叫‘应该是’啊。”她顺着我指的方向看过去,朝陈家声挥挥手,接着说:“嗨,陈家声啊!你够厉害的啊,我听我老公说,他跟他老婆刚办完离婚手续。”她在人群里指出一个瘦高个,对我说:“呐,那个是我老公,跟新郎跟陈家声他们都是大学同学。我还跟着参加过他们几次同学聚会呢。我记得陈家声原配漂亮着呢,长得那叫一个带劲。”   我记得刚进公司时,张琪正在怀孕,便问她:“你儿子呢?”   “在呢。”她又给我指指草坪上打闹的一群小孩。“最大的那个就是。我跟你讲,现在这个年纪皮着呢。上蹿下跳的,一眼没看见,不是给你摔个碗,就是打个锅。唉,愁的我呀。我昨天还跟他爸商量呢,再给他报个跆拳道班,让他再外面折腾累了再回家。”女人聊起孩子来,总是停不下来,我自然乐得轻松。“那个穿红裙子的是我姑娘,响应二胎政策嘛。闺女就贴心多了,我天天给她梳个小辫子,买个花裙子的,心里也乐意。哦对了,咱加个微信,我给你看看她的照片。特别可爱。”   “手机没带出来。” 我摊摊手。手机已经关机一天了,现在恐怕还在陈家声屋里呢。   “你说你,手机都能忘了。还跟以前一样,聚会什么的都不参加吧。算了,回头我找陈家声要你的微信一样的。我跟你讲,你呀,早点跟陈家声生个孩子,有了孩子就保准了。你这性格不行,太温吞,要不然早嫁出去了。”   我点头,不打算跟她争辩。   张琪凑近我,小声说:“你知道吧,陈家声跟他之前那个老婆结婚七八年都没生孩子,你得多长个心眼,看看他是不是这方面有毛病。要不然你说,家里放着那么个妖精,还能忍住……是吧。”   “张姐,聊什么呢?”   几个女人一起凑了上来,我自动往后面退了退。   “哦,正说最近刚离婚那陈家声呢!”   “两个胳膊上都是刺青,练了一身肌肉那个?”   “一身肌肉有什么用啊,听说这次离婚是净身出户。”   “长得帅啊,净身出户怕啥?”   “你说得好听,你喜欢你离了嫁给他啊!”   “别别别,人有女朋友了。小李……”   “是女朋友还是情人啊,这净身出户是不是就是因为她啊?”   “别胡说!嘘!嘘!”   “嘘什么啊?我跟你们说,昨天我去游泳,碰见罗雪了。你看咱们这年纪都差不多吧,人家那胸那屁股。啧啧!你们说哪个男的跟她离婚,是不是脑子坏了?”   “长得好有什么用,说不定床上不行啊,要不然男的会出轨?”   “去你的,就你行。”   我端着水和点心走远一些,直到听不到她们说话,才找个椅子坐下来,低头专心吃东西。   陈家声将我左边的椅子挪近些,坐下,凑上来对我说:“我看你聊得挺好啊,还以为你怕人呢。”   “也不是谁都怕。”   “哦?那我是哪一类?”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确认他是真的提问还是在开玩笑。他单手托腮,笑得意味深长。于是我断定他并不是想我告诉他答案,所以继续埋头吃东西。过了一会,我问他:“你为什么不生孩子?”   “孩子是我想生就省得出来的吗?”他抓杯水端起来喝。我侧头看他,回味刚才张琪说的“那方面的毛病”。他见我盯着他,放下水杯,严肃道:“不要想歪了。是罗雪不想生,我总不能逼她吧。”   有人从我旁边蹭了一下,我扭头一看,一大团冰淇淋堆在在我腿上,一个小男孩正举着小圆筒的脆皮跑掉。他跑到一位应该是他母亲的大人身边,抱着对方的腿冲我吐舌头。那位妇女穿得很贵气,正在跟人说话,只往我这边看了一眼,就继续跟别人说话去了。我抖掉腿上的冰淇淋,结果陈家声递来的纸巾擦了擦,黑裙子上奶油色的痕迹很重。我瞪了那个孩子一眼,他鬼脸做得更凶。   “你喜欢小孩?”陈家声又递过来几张纸,我摇摇头,算作回答。“我看也不像。所以说啊,孩子这种东西,就交给喜欢的人去生养吧。想把自己的基因传个千秋万世的大有人在,咱们跟着趟什么浑水?”   “不是我说的,是她们在议论你。”   “她们也在议论我?”陈家声看着远处聚众聊天的妇女。“议论我什么?”   我注意到他用了“也”字,猜测大概他听到了别的什么人的议论。“应该都差不多,你想知道凑过去——啊——”有人突然来抓我的左手腕,我一下子尖叫起来,嘴比脑快,手比嘴快,抓我的人已被我甩了出去,是刚才那个男孩。   陈家声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他的衣服,这才没有摔倒,但那孩子已经吓傻了。她母亲远远地看到这一幕,气势汹汹地跑过来,薅住我的头发,边打边骂。男孩见他母亲发作,立时大哭起来。片刻之间,小孩子的哭声、妇人的谩骂和人群发出的嗡嗡议论声充斥不绝。我的头发被拽得生疼,脸上挨了一耳光,胳膊上虽然隔着薄衫,但依旧火辣辣的疼。   有人在打我。   我的脑袋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积攒了三十年的屈辱感在这一刻达到顶峰。我用唯一自由的左手在桌上摸索,抓起一个盘子就往那人头上挥去。   “啪!”是盘子的声音,接着就是那妇人杀猪一般的哀嚎。我感觉头发和右手得了自由,这才能挣开眼睛,正看到那个女人抱着头在地上打滚,指缝里都是血。“杀人啦!杀人啦!”她嚎叫着。离她脑袋二尺远的地方,散落着碎瓷片,一直延伸到我脚下,白瓷片上也沾着血。   我冷冷地看着她在地上打滚,第一次有了反击的快感。除了这种畅快,我什么也感觉不到。疼痛、害怕、丢人,都没有。甚至围观者的惊愕和大呼小叫,在我眼里都成了一种奖赏。我就是乐于看他们这样,好像他们都是我报复的对象。   就在这样的对峙中,救护车和警察都来了。她被抬上担架时,还在恶狠狠地骂我。但我不在乎,我打赢了。这种胜利的喜悦感使得警察在第一次问我话时,我完全没有听见。我想凑近一点,才发现肩膀一直被人箍着,是一双花臂,陈家声的花臂。   他松开胳膊,改为在背后扶着我,我才意识到自己抖得很厉害。警察又跟我说了什么,但我还是没听见。“大声一点。”我对他说。警察这次没有再跟我说话,反而招呼护士来看我。我没等到护士过来,忽然觉得眼前一黑,浑身瘫软下去。 ☆、骨折   我是疼醒的。疼醒之前,我做了个梦。梦里我被水鬼拖到水里。我向来怕水,洗澡时都不敢让淋浴头对着脸冲。我困在水里,手脚无处借力,胸口如压着巨石般喘不过气来。无边的恐惧与无边的水一起向我袭来,我拼命挣扎,但还是阻止不了身体的下沉。濒死之际,我却突然学会了游泳。双腿收回来,再蹬出去,人就往上来了。我在梦里顿悟到:原来游泳就是这么回事啊。可以是下一秒,我就疼醒了。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我左手腕上洁白的纱布,被换过了。然后才发现我的左手被陈家声双手攥着,不,是我手指紧绷,在拼命抓着他的手。我松开手指,看着他。   他拍拍我的手,笑着问:“干嘛用这种眼神看我,我不该出现在这吗?”   “你怎么还在这?”   我以为正常人见了我那样,都会转身离开的。我这样的人,难道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吗?   但是他却瞪大眼睛,很意外的样子,音量也高了上去。“不是我说,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怔怔地看着他。陈家声把袖子撸到肩膀,将胳膊送到我面前,指着满胳膊贴得乱七八糟的创可贴,对我道:“你……你不要跟我说你不记得啊,那泼妇打人时,我可是一直在护着你。要不是我,你脸都花了好吗?”   我想起来,现场警察问我话时,陈家声的双手的确环在我肩膀上。不过再之前,在我受辱和反击的整个过程里,我是一点也没有感觉到他的存在。我习惯了一个人,已经不寄希望于旁人会来护着我了。   “谢谢你。”   他嘴角抽搐了一下,坐回椅子里,嘟囔道:“这还像句人话。”   “坏了你朋友的好事,还害你在朋友面前丢了脸,真是对不起。”   “噗!”他没忍住笑出来,看着我摇头道:“从你嘴里说出这种话,听着真是别扭。”   他不了解我,以为我是天生不会为人处世,所以才觉得好笑吧。其实我虽然性格内向、孤僻,但并不是一点人情都不懂。毕竟我自小的生存环境,并不允许我只关注自己。   他笑够了,歪头敲敲自己的耳朵,问我:“有什么异样吗?”   “有嗡嗡声。”   他点点头,解释说:“大夫说你耳膜有轻微受损,可能会有耳鸣,听力也会有点影响。但是过段时间自己就能长好,别担心。”   “所以我之前听不到警察说话,是因为……”   “不是,是你情绪太激动了。晕倒是因为……”   “因为特发性功能性低血糖。”大夫走进来,打断陈家声的话。他身后跟着两名警察。“这种病主要见于情绪不稳定和……神经质的人,你注意一下啊。”   警察是来做询问笔录的,我从小男孩把冰淇淋撞在我身上开始,将婚礼现场的事情叙述了一遍。说到被抓手腕甩开对方的时候,记录的警察说了句“你这反应有点大啊”,然后可能是瞧见了我手腕上的白纱布,没继续说下去。但是问话的警察却问道:“你是不是有过自残行为,或者……自杀倾向?”   我没说话。陈家声握着我的手,替我说道:“警察先生,这个不方便回答吧。不过有个情况我得说明一下,她对于抓手腕有剧烈反应,不是只针对那小孩,我抓她手腕,她反应也大。”   做笔录的警察抬眼看看他,问道:“你是她丈夫?”   “男朋友。”   “既然这样,那请你先回避一下,我们需要对李春深本人做一些单独询问。”   “不是,她现在这样,我不陪着不放心啊。”   “有警察在你还不放心?”警察转头问我:“李春深,可以吗?”   我点点头。陈家声只好出了病房。陈家声出去之后,警察问我他对我是否有施暴行为。我跟他们简单解释了一下,还了陈家声清白。于是问询又回到正轨,说了那个妇女打我,以及我拿盘子打她的情况。   这时候病房外面喧闹起来,我听出来是那个妇女在骂人。护士呵斥了几句,只安静了几分钟,就又吵了起来。做笔录的警察打开门训了几句。那个女人嚷道:“警察先生,那个女人是神经病,连小孩都能下得去手,早晚得成杀人犯。你们把她关到精神病院去,别让她再出来害人。”   有人喊道:“知道是神经病你还招惹,神经病杀了人都不犯法不知道啊!”   那个女人立刻坐到地上嚎哭起来,边哭边叫着“黑幕”、“神经病”、“杀人”之类的话。   陈家声冷笑道:“你提醒得对,我还真得带她去做个精神鉴定,她要真是神经病,那就是你的全责,这官司不打还不行了。”   女人听了立刻大骂:“狐狸精!骚货!”   陈家声喊道:“警察先生,请您做个证,我还要再告她一条诽谤罪。”   虽然又在医院引起一阵骚乱,但总算完成了警察的询问。几天以后,双方的伤情鉴定结果出来。我身上有一些抓伤,但都不严重,主要是耳膜受损,需要休养。对方头皮缝了两针,也属轻微伤。结果不外是调解赔钱。我不擅处理此事,陈家声主动揽了过去,帮我跑前跑后处理。我想回家,他也让我先住几日再说。照他的话说,不要比对方先出院。   有天下午,我一个人在医院。那个女人忽然来到我的病房,她头上缠着纱网,但是丝毫不挡她汹汹气势。她老公跟在身后,一个劲地劝她回去。但她好像下了决心要来找我麻烦。我躺在床上看书,被她一把拽过去扔在地上,抓住我的左手腕往床下拖。一边拖,一边骂我“贱货”。   我右手用力拽着床头。她双手抓我的左手腕,力气越来越大。我的左臂被硌在床沿上,疼得发了狂,抬脚乱踹,边踹边尖叫。但是没踹几下,我的小腿就被人抱住了。我尖叫着,眼前开始出现寻找替死鬼的水鬼的脸,扭曲的,一边笑,一边让水淹过我的嘴巴、鼻子、眼睛、头顶。就在我快要昏厥的那一刻,我听到“啪”的一声脆响,大脑一片空白,接着一股剧痛从胳膊一路捅到大脑。刚才还在游离的灵魂瞬间跌回身体里,我对着屋子里的凶手和护士,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凄厉惨叫。   左臂尺骨骨折。做完手术见到陈家声的第一秒,我告诉他“我不接受调解”。陈家声告诉我,对方已经涉嫌故意伤害,想调解也没有机会了。   “对不起。”他忽然对我说,声音有些颤抖。“要不是我非让你跟我去参加什么婚礼……要不是我非让你在医院住着……我不该怂恿你。对不起。”   “你怂恿我什么?”   “我知道你情绪不稳定,行为极端,应该早一点远离你,不去招惹你。但我为了自己好玩,偏把你置于这种不安定之中。对不起,我没想到情况会变成这样。”   我知道他跟我交往并不是出于喜欢我。老实说,就算让我自己数,我也从我身上数不出任何优点来。但我并不知道,他是为了好玩。这有什么好玩的?调戏神经病?设计有自毁倾向的人?他比我还要大三岁,看上去也不像不知轻重的人。到底什么让他觉得好玩?也许他离了婚心情不好,想找个我这样极端的人开心一下?不,这说不过去。他长得不差,身材又好,就像他自己说的,只要他想找乐子,自有大把年轻小姑娘扑上去,何必来消遣我?   但是我无辜吗?不,我不无辜。这是我自找的。我一开始就知道他只是想睡我。就算他说了“不只想睡我”,我也知道,那并不代表他喜欢我。我一直都知道。但是我自愿上他的钩。我甘心被他欺骗。为什么?因为我贪恋他的拥抱。我说过,为了能再得到他的拥抱,让我做什么都行。如果他不值得原谅,我也一样。   “你能抱我一下吗?”   我问他,不知道是因为疼还是难过,声音有些发抖。他没说话,起身轻轻抱了我一下。我的左胳膊吊在脖子上,使得他只敢将胳膊虚虚地环在我肩上,一点力气也没有。   “不是这样。”   我将他推回椅子里,下床站在地上,右后背对着他,拉着他的手环在我腰上。他会意,从后面给了我一个拥抱,力气很大。我的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白色的纱布上,印湿一大片。   “陈家声,我不需要道歉,我想要这个。”   第二天,陈家声把我的手机带来了。手机是开着的。   “我用你的手机给你妈妈发了个微信,你最好自己再给她打个电话。”   “你怎么知道开机密码?”   “我不知道。我知道你的生日。”   我翻看了微信记录,微信是昨天晚上发的。我妈没回。这不奇怪,我们没有用微信交流的习惯。19个未接电话,同一个号码。7条未读短信,同一个号码。我抬头看向陈家声。   “不好意思,的确看到了一些,但是还不足以了解你的故事。”   我把手机扣在枕头底下,继续看书。其实今天麻药退掉之后,一直疼得厉害,也分不清是肉疼还是骨头疼,反正就是疼,度秒如年的疼。   中午吃饭的时候,陈家声举着电话递给我,小声说:“你妈妈。”   我接过电话。我妈在电话那头说:“小春啊,刚才那个小陈真是你男朋友啊?”我抬头看了陈家声一眼,回道:“是。”   我妈又说:“是就好啊。你说我们也不在你身边,你动手术住院身边没个人照顾怎么行?这下我们就放心了。刚才小陈跟我说,费用的事情不用我担心,他说他会给你出。唉,这孩子心眼实在,你好好跟着人家,把你脾气收敛收敛啊,毕竟年纪也不小了,早点结婚妈妈也能放心了。闺女,你不知道。这两天你弟弟谈了个对象,人家女方开口就要十万彩礼,这都不算,还得在县城有房,还得买车。把我跟你爸两个人愁得啊,四处借钱,净遭人白眼。唉……”   电话里长长的空白,我知道她在期待什么,但我没有开口。过了一会,我妈才又开口道:“那你好好养着吧,妈妈就不打扰你了啊。”   我挂了电话,把手机还给陈家声。他的一份粥只吃了小半碗,胃口竟然还不如我这个刚做完手术痛得想死的病人。   “你妈什么时候过来?”   “你有事情可以先去忙,医院里有护士,还有护工,我一个人可以。”   “我忙什么啊?我是说你这都骨折做了手术了,你家里不来人看看吗?”   我瞪了他一眼,说:“刚才这个电话,是你打过去的吧。通话时长总共十分零九秒,我妈跟我说话时间不超过三分钟。电话里,她一不问你高矮胖瘦,二不问我伤情轻重。你觉得,她会来看我?”   陈家声张了张嘴,被我堵回去:“我自己的家事,我知道怎么处理,不用你多管闲事。” ☆、伤疤(上)   陈家声坐在椅子上不说话。我抓起手机问他:“你垫了多少钱?”他瞟我一眼,道:“说了我给你出。”   我继续问他:“多少?”   他有点不耐烦,声音里也带着情绪:“你受伤是因为我,这钱该我出。这茬不提了行不行?”   我冷笑道:“算工伤吗?”   “什么?”他斜眼看我。   “你要觉得好玩的话,不如再出六千,我把我家里那点破事都说给你听,更好玩!”   “李春深,你有毛病啊?”   “是啊,一大堆呢。你不就是因为这个才来招惹我吗?”   “你……”   他呼呼喘着粗气,说不出话来,脸憋得通红。我心里反倒一阵快意。   同病房的患者和家属正盯着我看,我不在乎。反正我的伤疤已经被陈家声扒开了,再难看也已经摊在光天化日之下供他玩赏了。短信被他看了,电话被他打了,我还有什么好怕的?不就是破罐子破摔吗?来啊!他们都不觉得难看,我有什么好丢人的?做错事的不是我,撕破脸的也不是我,凭什么我要替他们觉得难堪?我他妈招谁惹谁了?窝窝囊囊、遮遮掩掩地过了二十年不说,人家忽一日从天而降,随随便便一个指点江山的电话就扯掉了我的遮羞布,逼得我这十年生不如死。他自己倒潇洒得很呢!   “谢谢你啊,护士妹妹!”李修身倚在门口,跟护士道谢。一闪身,抱着一大束花进来了,满脸笑意。“哎呀妹妹,你的英勇事迹我都听说了,一个盘子抡翻一个战斗力满级的大妈,牛逼啊!我去你这胳膊……啧啧,这么牛逼一人怎么被人把胳膊撅折了呢?”他把花递到陈家声怀里,埋怨道:“你这护花使者吃干饭的啊?去去去,找个瓶插花去。”他凑过来,坐在床沿,对我说:“这花好看吧,哥特意让人挑的。”   “谢谢。”我的脸有些僵硬。   “嗨,你跟我客气什么呀!”见陈家声出了病房,他小声问我:“吵架了?你们现在应该一致对外,窝里斗可不行啊!”我没说话。李修身又道:“咱家声哥哥呢,人长得帅,身材好——当然,比我还是差点——但这都不算他的优点,妹儿我跟你说,他有钱,你使劲霍霍,不花白不花啊!”   我看到陈家声抱着花束进屋,便道:“有钱他怎么不去买房,憋在出租屋干嘛?”   李修身摆手道:“他有房啊!有是有,不过给了罗雪了。人女方哭着喊着要离婚,要去跟老情人破镜重圆去。结果呢,这哥们儿给自个儿轰出来了。你说,这不是傻到姥姥家了嘛!唉,要不说咱家声哥哥厚道呢,人那是不顾……”   陈家声将花扔在床头桌子上,打断李修身:“行了你,胡咧咧什么!你不上班跑这来干吗?”   “我来看我妹妹啊,我们俩……”李修身伸手在他跟我之间比划着,“我们俩都是老李家的,你啊……”他指着陈家声,嫌弃道:“你算个外人你知道吧。”   “别贫了,我让你找律师你找了吗?”   “找了啊。”李修身掏出一张名片递给陈家声,“李律师,也是我们老李家的!这是我哥们儿一朋友,发小,铁磁!最擅长你们这个……这个……反正找他就对了。”   陈家声收起名片,拍拍李修身的肩膀,道:“行,谢了啊!过两天我请你吃饭。”   “嗨!”李修身摆手,“还吃什么饭啊,等我妹妹出院了,咱还去你那喝酒看球去,还有,你得陪我撸两局LOL。妹妹你玩不玩?得得得,你这独臂女侠还是好好养伤吧,当我没说。哎你这多久能出院啊?”   陈家声替我回答道:“怎么着也得住半个月吧。”   两周以后,我从医院被放出来。在这期间,陈家声几乎将我的事全部包揽过去。诉讼的事情全程是他在处理。除此之外,一有时间他就会来医院陪我。出院那天,我能明显地看出他瘦了很多。反倒是我,这一向作息规律,吃饭正常,竟然还胖了一些。但是他越是如此,我越对那天跟他吵架的事情感到自责。我知道自己性格不好,脾气差,行事说话并不算很讲道理。不仅如此,我对于道歉这种事,也无法主动开口。   就算陈家声不喜欢我,但是老实说,认识以来,他待我的种种,实在算不得渣。相反,我一生之中,从未觉得被人这么细致全面地照顾过。我甚至一度怀疑,他真的不喜欢我吗?一个人能只凭着歉意或者善良就做到这种程度吗?我有时候又觉得恼怒,他既然不喜欢我,为什么又对我这么好?既然我全无可取之处,为什么要给我这种错觉?这种让我觉得自己也值得被人爱护的错觉。   我就像一块被扔在垃圾堆里三十年的陈年老垃圾,一朝被人如此对待,又感动,又惶恐,又恼怒。我渴望他的拥抱,又害怕他的拥抱。害怕等我越陷越深时,他会像别人一样,弃我如敝履。等那一天到来,我将彻底万劫不复。   所以在他提出让我住在他那方便照顾的时候,我拒绝了。我想,至少在我自己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我还能时刻提醒自己,提醒我哪些是真的,哪些终将会消失;提醒我不要迷失在他虚幻的爱护里,忘了自己几斤几两。我需要这种虽然破败、丑陋,但是实实在在的踏实感。哪怕将我缚在地上的是死路一条。   陈家声每天定点来敲我的门,叫我去吃饭。有时候在外面吃,有时候在他那里解决。他有我房间的钥匙,但是也答应我,只会在有需要的情况下使用。所谓有需要的情况,就是我因为骨折遇上了麻烦又不方便开门的时候,这也是我愿意给他钥匙的原因。   他好像不需要上班,每天鼓捣一堆稀奇古怪的事情。什么新鲜,他就做什么。哪些人古怪,他就热衷于跟人家深入浅出地聊。有时候,我觉得他对生活的热情和好奇,简直不亚于十岁以下的小学生。在我拆石膏的那天,他甚至怂恿我去纹身。“就在左手腕这里,这叫‘借势’。”他说。我当然没有答应他。但是对于他为什么会被我这种人吸引,我好像也窥得了一点意思。   他对于生活有一种热切的爱。更确切地说,像是一种留恋。就好像,远行之前,你在火车站、机场给家人的最后一个拥抱。热切,但是悲伤。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流露出这种情绪。因为在我看来,除了离婚这件事,他的人生看上去应该很顺遂。至少他表现出来的是这样。但是很快,他就向我展示了他人生中不太顺遂的一面。   起因是导致我骨折的那个妇女的母亲和儿子找到了我。那个孩子看上去很惶恐,他姥姥一推他,他就开始哭,哭得很伤心。   老太太大概有七十岁了,头发花白,身材臃肿。小孩子一哭,她也开始抹眼泪,断断续续地说:“我老伴儿走得早,家里就这么一个女儿,外孙子年纪还这么小,她要是坐了牢,祖孙三代就都毁了。你要是不能原谅她,就打我吧。你把我老太太一条胳膊也打折,我赔给你。” 她越说越激动,几乎要跪下来,被陈家声拦住了。   我心里想,如果今天打折别人胳膊的是我,我妈一定不会这么做。她非但不会这么做,可能还会急于跟我撇清关系。是的,我总是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生养我的母亲。我一想到她曾经一脸厌恶地对我说“要不是你,我的人生怎么会这么悲惨”,心里就泛起一阵恶心。我是个记仇的人,因为这句话,我对她永远热情不起来。   老太太见我没有反应,摁着小男孩跪在地上,说:“姑娘你行行好。我女儿要是坐了牢,她丈夫肯定会跟她离婚。外孙子还这么小,他爸要真是给他娶个后妈,这孩子就算毁了啊。只要你肯接受调解,让法院从轻判处,我老太太天天过来给你当牛做马,我好好伺候你。你知道吗?我女婿不让我来找你,今天我是偷偷带着外孙子过来的。姑娘,你就当可怜我这个老人家,求你替我女儿求求情吧。”   我伸手拉小男孩,老太太大概觉得有戏,一脸期待地看着我。我拉起小男孩,问他:“你恨我吗?”   小男孩脸上挂着泪痕,战战兢兢。他听到我问他,懵懵懂懂地扭头看向他姥姥。老太太立刻说:“不恨不恨。他年纪小,知道恨是个什么东西啊!好孩子,快跟阿姨说对不起,说你不恨她。”小男孩抽泣着,鹦鹉学舌般说道:“对不起,我不恨你。”   我猜到她们会这么说,但这不是我想要的答案。我对小男孩说:“你应该恨我的,就像我恨你妈妈一样。我恨你妈妈,是因为她对我做错了事。你明白吗?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的错误都会被原谅。对不起这句话,只有对爱你的人才有用。我不爱你,也不爱你妈妈。咱们之间的事情,留给法律解决吧。”   老太太没等我说完最后一句话,就扑上来打我。她一边打我,一边骂我:“你个神经病,心真毒。跟小孩子说这么狠的话,不怕天打雷劈了你!”   陈家声抱住老太太往门外送,劝道:“阿姨您别急,这事您跟我说,我来劝她。您别在这闹,别把事情越闹越大。”   老太太手脚乱抓,连他一块骂:“奸夫□□,你们这是要杀人啊!杀了我老太太吧!你们杀了我全家啊!”老太太的动静引出了很多邻居,围在走廊里,议论纷纷。小男孩突然恶狠狠地瞪着我,扑过来咬我的左手腕。我忍着疼和推开他的冲动,掏出手机报了警。   老实说,老太太不再和颜悦色地求我,这反倒让我松了口气。我讨厌人们戴上假面具,互相欺骗,尤其是那些心里在诅咒你的人。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过这种经历。有时候,你觉得别人对你很好,他/她对你满脸笑意,一片慈爱。可是不经意之间,你就会看到他/她眼睛里流露出的厌恶和憎恨。那种目光让你觉得自己卑微到了谷底,一颗心好像永远被封印在苦寒之地,再也回不到温暖中来。这样的目光,我见过。   母亲带着我再婚,我自然就成了拖油瓶。可是新的家人一直对我都还算不错,即使妈妈又生了弟弟。那种差别感也仅限于重男轻女,似乎并没有因为我是拖油瓶就更加重一些。   直到有一次,我跟奶奶去参加她娘家一个晚辈的婚礼,和她所有的亲孙子孙女一起去的。迎来新娘以后,照惯例,要拍照纪念。那个年代,照相在农村还是一件不太寻常的事情。我一直挤在新房的门口,看着一波又一波照相的人。轮到奶奶和她所有的孙辈时,大人们从四处叫来所有其他的孩子。我那时候毫无外人的自觉,往新房里面挤去。就在那个时候,奶奶搂着她的孙辈,招呼摄影师照相了。   我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她看了站在门口往里挤的我一眼。就是那一眼,将我冻在原地。我所有往前挤的热情和对照相的兴奋,都变成了尴尬。那种尴尬让我双颊发热,低头挤出人群,穿过院子,走出办喜事的人家的大门。那是一个春天的午后。但在我的记忆里,那天的太阳不再有温度,一切都呈现出旧照片一样的暗黄色。   从此以后,我在奶奶面前再也抬不起头来。   也是从那一刻开始,我开始害怕直视人们的眼睛,害怕一切像眼睛一样的东西,比如猫眼。 ☆、伤疤(中)   风波之后,我往手腕上涂碘伏消毒,然后贴创可贴。陈家声在旁边看着,皱眉道:“你以后能不能不要再出血了?”   “恐怕不行,”我把创可贴粘好,“大姨妈快来光顾了。”   他愣了愣,不确定地问我:“你是在讲冷笑话吗?”   看来效果确实挺冷。我装作不动声色,其实心里觉得挺不好意思的。我喜欢陈家声,所以有刻意讨好他的成分在。但显然,这种事情,我不太在行。   他突然抓住我的左手,大拇指在我手腕上摩挲。我全身僵硬,胳膊刚往回缩了一点,就又被他抓住了。“别动。”他说,“刚才你能忍住不甩飞那小孩,现在肯定也忍得住。”   我深吸一口气,一点一点慢慢往外吐。   “我是说真的,不要再做伤害自己的事情。有什么事情你都可以跟我说,什么事情都可以。”他强调道,眼睛盯着我。我想我的表情一定非常不自在。他笑了笑,问我:“你现在什么感觉?”   “我想打你。”   “打我?”   “嗯,打到哭。”   他扬起眉毛。“好啊,来吧。”说完活动活动肩膀,抖抖手,手心朝上摊在身前。我看着他的眼睛,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冲动。见我不动,他分开双腿,矮下身子,闭上眼睛,笑道:“这样行了吧。女侠请动手吧,在下绝不还手。”   我看着他一张一合的嘴唇,忽然明白了那股冲动的意思,当下伸出右手勾住他脖颈,吻了上去。他的嘴唇有一点凉意,很软。下一秒,我就听到自己的心里擂着一面小鼓,“嗵嗵嗵嗵嗵”,跳得极快、极响。我想我可能是失忆了,或者休克了,有十几秒的时间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陈家声双手扶着我的肩膀,在叫我的名字:“李春深,醒醒!”   我反应过来怎么回事,脸刷地一下躁热起来,低着头不敢看他。呼吸也压得低低的,生怕被他听到声音。但是视线之中,胸口起伏得厉害。   “哈,这会知道害羞了。”陈家声笑我:“刚才可是如狼似虎啊!”我转身开了房门请他出去。他站着不动,仍是笑。“别啊,我还有话要跟你说呢。你别吃干抹净就不认了啊!”   我关上门,问他:“你要说什么?”   他撇撇嘴,扭头去冰箱拿了罐啤酒,打开喝了两口,悠悠然坐到沙发上,翘着二郎腿说:“我在想,要是这会跟你说,是不是有点儿吹枕边风的意思。我怎么说,也算是个良家妇男啊!这么做是不是有点太卑鄙了。”   我走过去,盘腿坐在沙发扶手上。“你有事说事,再胡说八道……”   “你还‘打’我?”他打断我,笑得意味深长。我起身往门口走,方听到他在身后急喊:“好好好,我说事,你回来吧。”   我坐回沙发扶手上。他搔着眉毛说:“其实那小孩也挺可怜的。”听他这样说,我已经知道他的意思,但还是抱着胳膊凭他继续说。“对方涉嫌故意伤害罪,已经属于公诉案件。我问了李律师,轻伤二级,按量刑标准是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管制。如果积极赔偿,取得受害人谅解的话,有可能会被判缓刑。”   所以老太太才会低三下四地来求我。但是我并不想谅解她。我希望她去坐牢。   “如果真是因为坐牢离了婚,小男孩以后的日子就煎熬了。就算他爸不跟他妈离婚,有个坐牢的妈妈,小男孩在学校估计也抬不起头来了。人言可畏。我想你应该也不是没有体会。”   他这句话说得意味深长,我看了他一眼,但他避开了我的视线。   “我知道你心里记恨那个女人。那小孩又是得罪你在先,你不喜欢不同情他也在所难免。但是再怎么说,他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屁都不懂,让他承担这么大的代价,怎么着都会有点于心不忍吧。调解的部分你也不要一概拒绝,能做到什么份上,咱们自己尽量。这样以后回想起来,也不会觉得良心不安。”   “现在这样,我也不会良心不安。”   “但是小春……”陈家声想坐过来,被我一句话喝在原地:“你别叫我小春!”   我讨厌别人叫我“小春”,自小到大,被人这么亲昵地称呼时,我从来没遇到过什么好事。从来都是别人有求于我时,才会这么叫我。比如我妈找我要钱时,比如现在。   “好,李春深!”陈家声脸上有些挂不住,声音硬起来。“你是不是打定主意要让她去坐牢?”   “是。”   “好,你牛!”陈家声站起身来。“就当我脑子被门夹了,刚才这话你就当没听过。”他把啤酒罐丢到垃圾桶里,转身往外走去。   接下来一天我都没见过陈家声。晚上的时候,手机上来了个陌生号码的电话,我想也没想就挂掉了。陌生号码的电话我从来不接,从十年前那个电话之后就是这样了。过了一会,手机上来了条短信,是刚才那个号码。信息显示为:是我,李修身,接电话啊。我刚看完短信,电话就又打进来了。我摁了接听键。   “李春深,刚怎么不接我电话呢?”李修身语速飞快。“哎算了,你是不是又跟咱家声哥哥吵架了?我说你这女朋友怎么当的啊?我这约会呢好嘛,陈家声一言不合就来当电灯泡,谁他妈受得了啊?我说你赶紧的,过来把人给我弄走!”   “他愿意跟我走?”是他在生我的气,我并没有生他的气。我不觉得他愿意让我把他“弄走”。   “醉得跟条死驴似的,有什么不愿意的啊?我把定位发给你,你赶紧过来吧。”他不等我回答,匆匆忙忙挂了电话。   定位显示在酒吧街,我从来没去过,犹豫了一下,还是拿上手机钱包出门了。半个小时以后,我到了那家酒吧。酒吧在旅游区,店面装饰得很显眼。外面熙来人往。我被白白净净的服务员领进店里时,台上的男歌手正在陶醉地唱着歌,见我进门,往我这瞟了一眼。店里灯光尤其炫彩耀眼,一圈一圈扫过眼睛,仿佛瞬间进入了另一个世界。陈家声躺在沙发上,醉得不省人事。李修身身边坐着位凹凸有致的姑娘,妆容精致,对我微微笑笑。   李修身上去扶起陈家声,问我:“你会开车吗?”我摇摇头。“靠!”李修身吐槽道:“外星来的啊?得得得,我给你们叫个出租车。”他转身对那个姑娘说道:“等我一会啊,一会就来。”声音温柔得像另一个人。那姑娘冲他招招手,仍不发一言。   李修身扶着陈家声跟我去叫出租车。因为酒吧门口是步行街,他不得不搀着陈家声走一段。   “刚才电话里我不好跟你说。”李修身边走边说:“家声他亲妈有精神病,他七岁时爸妈就离婚了,他跟他爸过。后来他爸给他娶了个后妈。你看到他眉毛上那条疤了吧,那就是他后妈拿刀砍的。这话外人不好说,但让他自己,我猜他肯定不跟你说。”   李修身继续说道:“所以呢,你们俩吵架那事,他都跟我说了。老实说,我也不同意给对方减刑。她打了你,你救她干嘛!但是咱小哥哥的心,你也别给伤透了。回去好好说,别跟他硬顶啊。我这兄弟不容易,”他将陈家声下坠的身子往上扛一扛,“我希望呢,你带给他的是无限的快乐,纯粹的、身体和精神两方面的快乐。”他说着自己笑起来。   将陈家声塞进出租车。李修身塞给司机一百块钱,嘱咐道:“师傅,麻烦您给送到楼上去啊,她一个人架不动。”我要上车时,他又拉着车门,对我说:“有事给我打电话啊,别管几点,一定记得给我打啊!”他言辞恳切,一脸认真。我点点头,心里开始羡慕陈家声有这么好的朋友。但我也知道,我这种人,没有朋友才是正常的。   司机师傅帮我把陈家声扶到床上才走。我从来没有照顾过醉酒的人,学着电视里演的,给他脱了鞋,盖上被子,又在床头放了杯水。但是陈家声只是睡觉,并没有像电视里手舞足蹈地说胡话。我想着李修身的嘱咐,怕他夜里有什么事,没敢走,搬了把椅子坐在旁边看着他。   我消化着陈家声的身世。想起他跟我说人言可畏,那时候我当他只是说我,没想到他自己也深谙个中滋味。李修身说他生母是精神病,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我身上看到了什么相似之处。我只是抑郁症,并没有更严重的情况,但看上去的确神经兮兮的。李修身还说他头上那条疤是他后妈拿刀砍的。我拿着手机电筒照了照,那条疤从他左边的眉毛一直延伸到头发里。我扒开他头发看了,很长,很深。这让我想起自己手上的疤。   我左手背上有烫伤留下的疤痕,中间是一毛钱硬币大小的褶皱,整个手背上分布着深深浅浅地斑点。但是年岁久了,倒越来越自然,旁人很难看出来。疤是我妈留下的,那时候我还很小,爸妈还没有离婚。她一直以为我对那时候的事情没什么记忆。其实我一直都记得,但我从来没有开口问过她。有些事情,说破了也没有意思,不如不说。   我重新做回椅子上,盯着陈家声的脸发呆。他也许在那个小男孩身上看到了他自己。他可能以为,如果他父母没有离婚,他的童年会好过很多。也许吧。也许他爸没有娶他后妈,他的日子也许会不一样。可是父母离婚这件事……很难说。我不相信婚姻不幸福的父母有能力给孩子一个幸福的家庭生活,这世上没有那么强大的人。 ☆、伤疤(下)   我在陈家声床边坐了一夜。一夜没睡。陈家声醒来看到我时有些意外。我指指床头柜上的水,示意他喝了。   “我想,我得跟你说一下。”等他坐起来,我说:“那天她在医院拉我时,我一直在蹬她,但是后来我的腿被人抱住了,是她老公摁住了我的腿,然后我的胳膊才发生了骨折。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看着陈家声说:“那个女人的老公是帮凶,如果他因为老婆坐牢就跟她离婚,只能说明他这个人毫无责任心。他会离婚,不是因为我不肯原谅他老婆,是因为他自己想要离婚。”   陈家声问我:“这些情况你跟警察说了吗?”   “说了。我现在跟你说,你还要我原谅她吗?”我等着陈家声回答。不是我的错误,我一点也不想妥协。“还有,你如果是出于对我的爱护叫我‘小春’,我并不拒绝,但是其他的,我不能接受。”我接受了李修身的建议,决定好好跟他说清楚我的想法。   “我……”陈家声靠近我,拉着我的手说:“我只是可怜那个小孩。你不知道我小的时候……”   “我知道。李修身跟我提了一下。”   “哦?”陈家声抬头望着我,眼睛里一下子有了防备,随即又低下头,低声道:“我只是不想他跟我小时候一样。那样的日子实在太煎熬。我知道你一定明白我在说什么。见到你的第一天,我撞见你在路上哭。你明明难过得要死,害怕得要死,可是你不敢哭出来是不是?你不敢哭出来,只能往嘴里塞饼干。这样的事情我也做过。所以那天一看到你那样,我就想起来自己小时候。我心疼小时候的自己,也心疼哭得像个小孩子的你。那个时候我可怜李春深的心情,就如同我现在可怜这个小男孩的心情。”   他可怜我!我想起那天他在电梯里看到我时的表情。我明明肿着双眼,但他脸上一点惊讶的意思也没有。原来那个时候,他心里在可怜我。   “你和我都有过这样的经历,何必再制造一个这样的孩子呢。哪怕他爸爸自私、不负责任,但是只要不撕破脸皮,那孩子总能拥有一个完整的家。”   他还是不懂!我心里开始凉下来,他后面说的话我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陈家声是个好人,他弄不明白我这种坏人心里的想法。而且他还可怜我!真好笑。我这么热切地攀附的一个男人,他愿意做我男朋友的原因,竟然是因为可怜我。   是啊,我多可怜啊!爹不要娘不疼,战战兢兢自我欺骗了二十年,眼看着可能要有出息了,亲爹突然冒出来跟我诉说父女离情,哭着喊着要跟我相认,把当年离婚、二十多年不能来看我一眼的过错全部推到我妈身上。我不理他,他就死缠烂打,骂我心狠无情,说我没有良心。真是好笑!真是可怜!   “好啊。”我从陈家声手里抽回自己的手。“你说怎么办,我按你说的做。”我低头拔掉手指上的倒刺,也打算将这段好笑的心事一并拔除了。陈家声,什么理由我都能接受,你为了“好玩”都行,但我唯独不能跟一个可怜我的人在一起。我没有谈过恋爱,说不清这是不是所谓“爱情的尊严”,但我清楚地知道:就算我的人生千疮百孔,我也不想他因为可怜我而跟我在一起。   他向我展示了他人生中的不顺遂赋予他的同情心。他的同情心赐给了那个孩子,也赐给了我。对此,我拒绝接受。   我没有拒绝的,是原告六万块钱的赔偿,但是那个女人还是被判处半年有期徒刑。我心里对自己说:陈家声,我已经尽力了。反正我也不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你曾经对我的那些好,就当喂了狗吧。判决当天,我跟陈家声提了分手,也算对我自己这段感情下了判决,它以我的自私开始,又以我的自私结束,再好不过了。   老实说,我并没有很难过。一想到我满心喜欢的人心里装满对我的可怜,我就浑身不自在。我跟他不到两个月的相处,明明是我接受了他无限的好,但是现在回想起来,却充斥着让我坐卧难安的尴尬。分了好,至少分了,我在他面前,仍是一个平等的人。我不要求他为我做什么,也绝不允许他来可怜我。仅此而已。   但是分手第二天,陈家声又来敲我的门。“我们已经分手了。”我说。   “我知道。”他无所谓的样子。“罗雪今天结婚,我想请你跟我一块去。”   “我们已经分手了。”我强调道。如今我没有立场和义务跟他参加任何人的婚礼。   “那就以朋友的身份帮我个忙。”   “我没有朋友。”   “那正好,”他耸耸肩,“我是第一个。”   “你是抱着什么拯救我的目的吗?”我怀疑他的动机。   “或许吧。”他没有否认。“但是主要是,我现在懒得找别人。毕竟参加前妻的婚礼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你应该没有心情笑话我吧。”   “你可以不去啊。”   “罗雪希望我在。”   “哦。”我几乎要冷笑出来了。“关我什么事?”   他脸上立刻尴尬起来。“我怕我到时候笑得太卑微,需要一个脸比较臭的帮我撑场面。”他现在尴尬求我的样子,跟他高大、健壮的外貌真是不符。爱情竟然让人卑微到这种程度。我忍不住暗自庆幸自己撤得早。   “算了,我一个人去吧。”见我不说话,他打算放弃了。   “我可以跟你一块去。”他脸露喜色,我继续说:“但是什么时候走,你得听我的。”   “可以。”他一口答应。   这次我没穿裙子,黑裤子,白T恤,球鞋。我不再需要讨好谁,照顾谁的面子。陈家声知道我前次参加婚礼时的德行,这次还执意邀请我去,自然结果由他负责。   我们被安排与李修身坐在一桌,桌上都是陈家声的大学同学。罗雪也是。我坐在陈家声左手边,陈家声和李修身挨着,李修身右手边是我上次在酒吧见过的女孩子。   “迈迈。”李修身向我们介绍,然后指着我对迈迈说:“李春深,上次酒吧见过一次,家声女朋友。”   “分了。”我补充道。   上次在酒吧没看清,眼下才看出这姑娘年轻的很,应该不超过二十三岁。她表情依旧淡淡的,向我挥挥手。我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李修身拽着陈家声低语。我百无聊赖地喝酒,脑子里在想我那篇小说的情节走向。   婚礼布置得很唯美,据旁边人说,也很感人。新人交换戒指之后,新娘开始表白:“我十七岁认识丁先生,到今天结婚,已经过去了十六年。十六年,杨过找回了小龙女,我也终于等回了我的丁先生。”新娘牵着新郎的手,笑得很幸福。“二十三岁大学毕业那年,我被迫跟他分开。这一分开,就是十年。这十年间,我经历了恋爱、婚姻和离婚,从一个懵懂的小姑娘成长为独当一面的部门经理。这十年里,我曾爱上过别人,也曾是别人手心里的宝。我迷茫过,退缩过,惶恐过,但是我始终相信,”新娘看着新郎深情道:“我相信你一定会回到我的身边来,娶我做你的新娘子。丁先生,我一直在等这一天。”   亲友中有人开始掉泪,李修身捂着脸跟陈家声抱怨:“我去,早知道这么肉麻,我才不来呢。你说你做什么好人,现在下不来台了吧?”   陈家声木着脸不说话。李修身摇头道:“你没听见她刚才说什么吗?什么‘我一直在等这一天’,我呸!这十年她天天跟你回一个屋,睡一张床好不好?我去,转眼之间,你成了阻碍人家结婚在一起的‘别人’。要不要脸啊?”   我看着陈家声木然的脸,对李修身道:“你敢上去亲他吗?”   李修身脖子一缩。“亲谁?”   “都行,你挑一个。”   “你亲新郎。”迈迈突然有了兴趣,凑了脑袋过来出谋划策。   “呃……你俩也太腐了吧。”李修身一脸嫌弃。   “你敢不敢?”迈迈眼睛发亮。   “我的天哪!”李修身捂着脸,“我这些个陈年老同学可都在啊,你们让我上去抱着新郎啃,我回头怎么做人啊?再说了,你们自己怎么不去啊?”   我解释说:“我们去,戏剧效果不够。”迈迈索性趴在李修身胳膊上,软软道:“你上去亲够他五秒,我今天跟你回家。”   “卧槽!你这是逼上梁山啊!”李修身盯着台上的新郎,做出一副恶心状。   “废什么话啊,快去!”迈迈推了李修身一把。李修身顺式起身,一下子吸引了满场目光。迈迈朝我眨眨眼。   李修身抓起酒杯猛灌了几口,好像下了极大的决心,握着拳头往台上走去。全场都给镇住了,眼睁睁看着李修身朝新娘走去,结果上了台,一个转身,抱着新郎啃了起来。新郎比他矮一些,他啃起来倒也算顺手。   陈家声要起身,被我拽了一把。“别搞成四角恋。”   人群里有人反应过来,开始起哄:“秀秀你行啊,深藏不露啊!”伴郎伴娘上去扯开李修身。   李修身咂咂嘴,抓着罗雪的手鞠躬道:“对不住啊,老同学!”他转身下台,对迈迈使眼色。迈迈正拿着手机录像,笑得合不拢嘴。李修身在众人视线里不敢拐弯,直接一路走出了大厅。   新娘父母脸色开始变得难看,其他人有的震惊,有的笑,有人低头刷朋友圈。司仪急忙上前打圆场,说了些什么“开玩笑”、“特殊的祝福”之类的话。   新娘过来兴师问罪。看得出她很生气,双目集中,鼻头皱起。“陈家声你什么意思啊?不想来你可以不来!”   我算准陈家声要开口,先他一步站起来。“走了。”说完也不理他,自己向外走去。迈迈拎着包跟着我出来,高跟鞋踩得嘎嘎响。   出了大厅,迈迈对我道:“姐,下次什么时候出来玩,叫上我呗!”   “她一死宅,你找她玩什么呀!”李修身躲在大厅外面,见我们出来,嫌弃道。   迈迈撇撇嘴:“比跟着你有意思。”   李修身凑上去,亲昵道:“那你刚才说的话还算不算数。”   迈迈鼻观眼、眼观天,噘嘴道:“我考虑一下。”   我见他俩越来越亲昵,摆手告别。没走出两步,听到陈家声出来的声音。迈迈吐槽道:“你要是我男朋友,我也甩!” ☆、蛋饼   几天后,我妈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赔偿金的事宜,打电话过来问我。   “小春啊,你受伤那么重,怎么才要了六万块钱?听说对方要去坐牢,你应该跟她多要一些的。你不知道,去年许庙有个老头被人开车撞了,最后赔了三十多万呢,车子房子都买了。他儿子去年年底结的婚,娶得是咱村东头二队的闺女,现在挺着肚子,每周回娘家都是车接车送。”   “哦,要没事我先挂了。”   她不知道,付完律师费、医药费和陈家声垫付的钱之后,那六万块钱还剩下三万不到。而我手臂里面还有一块钢板、四个螺丝,医生说至少也得十个月以后才能取出来。   “哎你急个啥?是这样,小春,你姥姥又起不来床了,昨天又去住院了,一家凑了几千块。你外公身体还算好点,但是天天吃饭也是凑合。最近我只能跟你几个姨轮着去照顾,医院家里两头跑,耽误得你爸厂子里也老跟着请假,这个月得少挣至少两千块钱。唉你说这刚借了钱准备盖屋的……哦对了,小春啊,你跟那个小陈怎么样了?我跟你说,他要是跟你提结婚,彩礼这一关你千万得把住,咱家这边就没有低于十万的。你要是不好开口,你让他打给我,我跟他说。”   “已经分了。”   “啥,分了?”电话那头的声音高了八度,“你说你……你让我说你啥好。唉,算了算了,我看他也靠不住,油嘴滑舌的。我跟你说,你找老公,还真不如找丁江那样的,看着就老实。你说这眼看着跟你的事没成,该借的钱人一分不少。”   该借的钱?   “你跟人借了多少?”   “没多少,就两万块钱。这些事你别管。你现在既然分了,回头我跟丁江说一声,让他再去找你,这次你可别不理人家了。”   一想到我妈给丁江打电话,我头就有些大,不用想也只得她会说些什么。“妈,我还有事,先挂了。”   挂掉电话之后,我给外公打了两千块钱。其实也可以直接打给我妈,但我不想那么做。刚毕业那会,我曾经托在国外读书的同学带了些鱼油和钙片,准备寄到家里去。我怕他们看不懂英文,专门在每瓶上贴了“鱼油,1粒/2次/天”、“钙片,2片/2次/天”这样的标签,然后专门给我妈打电话说哪些是给姥姥的,哪些是给奶奶的,哪些是给弟弟的,哪些是给他们的。那个时候,我还想做一个好人。我自以为做得很周到,但是后来才知道,我爸在收到包裹之后根本没有拆箱,直接整箱转寄给了同样在外地的弟弟。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特别愚蠢。   从此之后,我就致力于做一个坏人,再也不肯做这种多余的事了。   刚把钱转过去,李修身的电话就火急火燎地打了过来:“喂,李春深,你帮我去看看家声。他好像有点儿情况,我一时半会走不开,要是严重的话,你就帮他叫个救护车,电视柜底下的抽屉里有他的病历本。反正有什么情况你随时给我打电话,没事你也给我回一个好吧。”   挂了李修身的电话,我敲了陈家声的门。听李修身在电话里说的,陈家声似乎生了什么急病。我在门外等了将近半分钟,120的号码已经拨出去了,陈家声才慢悠悠地出来开门。我看他精神还算正常,挂了电话,问他:“怎么这么久?”   陈家声指指厕所,有气无力地说:“刚吐呢。”声音有点哑。   “你怎么了?”我跟着他走进去,屋里比上次乱了不少,茶几上、地上倒着一堆空啤酒罐。电视上播着球赛,但是被静音了。   陈家声揉揉脸,往沙发上一瘫,闭着眼睛道:“喝多了。”过了一会,打着哈欠问我:“你怎么过来了?”   “李修身给我打电话,说你病了。”我去开电视柜下面的抽屉,并没有看到病历本,但是抽屉里堆着很多药,他上次给我的止痛药也在其中。“你到底得了什么病?”   陈家声拍拍身旁的沙发,示意我坐过去。   我站着没动,问他:“要不要我现在送你去医院?”   “别,已经约了明天,我今天不想折腾。”他向我招手,我坐过去。陈家声指着肚子问我:“听到了吗?”他肚子里传来咕咕咕的声音。   “叫个外卖?”   “太久了。”陈家声瘫在我身上。我有点承受不住他的重量,起身避开他,让他躺倒在沙发上,往他脑袋底下塞了个抱枕。   “你这是哪天剩的煲仔饭?”冰箱里有份煲仔饭外卖只动了四分之一,我犹豫着还能不能入口。   “太硬了,不想吃。”   “有木瓜,拌酸奶好不好?”   “太凉,受不了。”   “鸡蛋?”   “噎得慌。”   我有些不耐烦,回头见陈家声抱着肚子,抖着颤音喊:“饿……”又不忍心,想起自己小的时候常做的一道面糊蛋饼,从冰箱里拿了两个鸡蛋出来。   “有没有面粉?”陈家声摇摇头。我就知道。   我回自己屋里拿了面粉、葱,连平底锅和铲子也搬了来。我不太会做饭,换了锅具更生疏。但是这个蛋饼倒是我自小就会的,现在偶尔想吃了也会自己做。说起来也没啥技术含量,就是面粉、鸡蛋、葱花、盐、水和成糊糊,在平底锅里摊成蛋饼就行了。想要做出来的蛋饼越松软细腻,面糊就要打得越均匀,越没有干面粉粒。我平常总是发呆,打面糊时更甚,反而面糊打得很好。   打面糊前,我在高压锅里放了水米,准备压点粥。等粥差不多时,才开始摊蛋饼。这玩意儿快得很,高压锅的气还没放完,饼已经做好了。我挑了块腐乳放在小碟子里,招呼陈家声吃饭。陈家声已经坐不住了,自己拿了碗筷端了蛋饼和腐乳出去。我把粥端出去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吃了。虽然很饿,但是他吃得仍然很慢,像小孩子似的要嚼很久才肯咽下去。   我坐在沙发上看他吃,心里头竟然有满足感。我知道我还是喜欢他。   “你知道吗?”陈家声停下来对我说:“我已经很久没正经吃过饭了。最近老是各种外卖餐馆,都不行,”他指着脖子,“剌得嗓子眼疼。”   “你继续吃。”我见他只顾着说话,便催他。   他就着腐乳吃了两张蛋饼,一小碗粥,很满足地收拾了碗筷送去厨房洗了。从厨房出来,他把手上的水甩到我脸上,问我:“发什么呆呢,田螺姑娘?”   我把腿从沙发上拿下来,问他:“陈家声,我长得很丑吗?”   他舔舔嘴唇,笑道:“秀秀不是说了吗?我想睡你。我这么一个大帅哥,”他展示着自己的大臂肌肉,“品味有那么差吗?”   “那你为什么不睡?”   他愣住了。   “你人太好了,跟你外表不符。”   我把脚边的空啤酒罐捡起来,丢到垃圾桶里。突然觉得旁边的沙发一沉,回头就见陈家声坐在旁边,对我道:“你这么坏,跟你外表也不符。”   “难道我看上去还不够坏吗?”我有点意外。我一直不善于隐藏情绪,走在路上没有人跟我问路不说,连推销的都退避三舍,小孩也不喜欢我。我脸一向臭,他也是承认的。   “你外表只是脾气坏,谁知道你心里也这么坏。”他突然伸出左手摁在我右胸上。我感觉有些奇怪,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后面的事情就顺其自然地发生了。我本来也没打算拒绝,就像我一直说的,我喜欢他,也迷恋他的身体。   结束以后,天已经有点黑了。陈家声起身穿裤子,对我说:“早知道你第一次,我就再温柔点了。”   “你刚才也挺温柔的。”我在表扬他。但他好像会错了意,脸一红,嘟囔道:“这几天饿惨了,没体力,改天再收拾你。我说刚才你不疼吗,怎么不吭声?”   “疼啊。”我只是比较能忍。   “得得得,你等我下次教你。”他眨眨眼睛,一脸坏笑。   “失望了?没罗雪好吧。”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想到了罗雪。   “你……”陈家声瞪我一眼。   “哦对了,”我看他这样,忍不住怼道:“你没遇上人家第一次吧。”   他冲我嚷道:“李春深,你能不能别提她?”   “可以啊。”我起身穿上外套往外走,被他拽住了。“不要跟我闹。我跟罗雪已经过去了。”   我挣开他,边走边说:“我们也过去了。”嘴里这样说,心里却觉得,我对他来说,也许并不是什么过去,而是从来也没来过。   “小春……”   “别叫我小春!”我回头冲他吼道:“陈家声,你不许叫我小春,永远不许!”   我知道,我又失控了,但我顾不上。我的身体里住着一位坏脾气的恶魔兽,它现在正左冲右突地想要出来,我快要压不住它了。   我往外走了两步,想起来李修身的话,停下来嘱咐道:“你给李修身回个电话,别让他瞎担心。”   我听到耳朵里自己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不禁气恼地咬住嘴唇,心里恶狠狠地训自己:李春深,你敢哭! ☆、虾饭   第二天中午,我听到陈家声在门外跟人吵架,便开了门出来。一个有些瘦,个头也不算高的男人冲我伸出右手:“李春深,你好!我是丁江。”我听出了他的声音。   陈家声脸通红,伸手拍掉丁江的手,怒道:“不是说了让你走吗?再不走我动手了啊!”   “陈家声!”我拉住陈家声的拳头,“是我让他来的。”   陈家声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喉头动了两下,终于一言不发,转身回屋去了。707房间的门发出震天的响声。   “走吧。”我做了个手势,自己带路往电梯走去。   “我带的东西……”丁江在后面喊,没听到我的回应,将塑料袋放在我门口,小跑着跟上来。   我在小区门口找了家小饭馆,点了两碗面。丁江想多点几个菜,被我拒绝了。其实我不喜欢吃面,可是点别的菜等得久、吃得慢,我不想跟丁江耽搁太久。   “我妈跟你家借了多少钱?”   “噢那个没事……”丁江还想客套几句,可能是看见我一脸的不耐烦,改口道:“两万。”   “我今天叫你来,不是要还你钱。”我见丁江要开口,继续道:“你可能也听说了,我跟家里的关系不太好。”   “那种谣言……”丁江还在跟我客套。   “不是谣言。”我打断他,“所以我妈跟你们借钱的行为跟我没有关系,你们愿意借给她多少就借给她多少,我不会管,也不会替她还。这一点我得先跟你说清楚,免得你有其他的想法。”   “没有没有,我懂我懂。”   我看着他的样子,并不觉得他真的懂,于是继续说:“还有,我谈恋爱结婚的事情,她说了不算。我不会跟你结婚或者谈恋爱的,今天不是相亲。”   丁江头上已经开始冒汗了。   “耽误你的时间了,对不起。”   “哦,不不不!”丁江摆手,指着门外道:“那个我还有事,先走了。”   “请便。”   一得了我这句话,丁江简直如获大赦,立刻起身走掉了。   我如释重负,面也多吃了两口。之后,我让老板加了份咸蛋黄焗南瓜,打包带回来。我敲了707的门,但陈家声久不来开门,我只好掏出钥匙开我房间的门,准备不管他了。房卡状的钥匙刚贴上门锁,707的门就开了。   “剩下点咸蛋黄焗南瓜,你吃吗?”我见陈家声面色不佳,一时竟然有点开心。   陈家声狐疑地看着我,然后目光落在我脚边丁江留下的一塑料袋水果零食上。“那个,也给我吧。”   我提起塑料袋递给他,他不伸手,倚着门退了两步,让开一条路。我只好提着塑料袋进门,将东西堆在餐桌上,一回身,看见陈家声倚在门后,脸上没什么血色。   “李春深,我是真的喜欢你。”   我不相信他,但他的话仍然让我的心怦怦乱跳。我强装镇定,将外套褪到胳膊上,开玩笑道:“喜欢我的身体吗?好啊,来吧。”   他忽然严肃起来。“我没跟你开玩笑。”   “哦。”我把衣服穿起来,也正经回他:“那等你什么时候把罗雪忘了,再来跟我说这句话吧。”   罗雪婚礼那天,陈家声一句话都没说。他现在说他喜欢我,我根本就不信。老实说,就算他真的喜欢我,只要他心里还装着别人,这种爱情我也不要。我喜欢他是一回事,我不接受他的喜欢是另一回事。   “你不是说今天去医院吗,什么时候去?”   我把打包回来的菜给他打开,从厨房拿了双筷子给他。他用不惯外面的一次性筷子,说是掉渣剌嗓子。   陈家声坐下吃饭,头也不抬:“已经回来了。”   “大夫怎么说?”   “死不了。”他低头夹南瓜吃,似乎不太愿意搭理我。我只好闭嘴,打算走了。结果又听他问:“你下次复查是哪天?”   “二十七号,我自己去就行。”要不是说起日期,我都忘了现在已经是六月份了。我每天仍穿着身上这件黑色开衫外套,也没觉得热。   “我陪你去。”   “我想自己去。”   “我陪你去。”   他今天好像格外霸道,我没再跟他争,默默回了自己房间。   六月二十七日上午,陈家声过来敲我的门,见我仍穿着那件黑开衫,伸手揪了一下,嫌弃道:“你不热啊?”   “不热。”我低头带上门,反锁好。   一上车,我就闭上眼睛睡觉,但实际上眼皮老是突突地跳,并没有睡着。到医院以后,我也没跟陈家声有太多的交流。常规复查之后,我拿着单子去缴费,没想到排队时遇上了罗雪。她跟他老公一起,本来有说有笑的,一看见我,脸立刻沉下来。   “陈家声呢?”她走到队尾,不客气地问我。因为换了平底鞋,气场比初见时平易近人很多,但是气势却更显张扬。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从医生那里出来以后就没看见陈家声,他肠胃一向不好,兴许是去了厕所也说不定。   “你是叫李春深吧?上次听陈家声提了一嘴,没记住。”罗雪老公在前面叫她“雪儿”,让她“不要惹”我。罗雪音量一提,刻薄道:“我怎么敢惹她?上次陈姐惹了她,现在不是在监狱蹲着呢吗?”   排队的人纷纷扭头看我。我挺直脖子,盯着窗口工作人员的动作,不想让人看轻。   罗雪继续说:“本来陈家声跟谁好,我管不着。但是你们上次在我婚礼上做的那些事,未免也太卑鄙了吧。你回去跟陈家声带个话,我等着他来跟我道歉。”   “主意是我出的,用不着他道歉。”   “你出的主意?我跟你有什么仇,你这么作弄我?”   我扭头看向她:“我看不惯你欺负他。”   “我欺负他?”罗雪挑着眉头,“陈家声跟你说的?”   “不是。”   “不是你多管什么闲事?我跟陈家声之间的事,用不着你多管闲事!”罗雪老公又在叫她“雪儿”,她这次理也没理,高声对我道:“听说你是个什么网络作家是吧,这么了不起呢!住院的钱还给陈家声了吗?陈家声再有钱,那也是他的钱,你以为舔着脸跟他睡一觉,你也就有钱了是吧?我跟你说,你是在做梦。”   罗雪的老公直接从退伍了走过来,拉着罗雪道:“雪儿你怎么越来越胡闹了。走,咱们换个地,气大伤身,别动了胎气。”然后他对我点头道:“对不起,李小姐,我老婆对于你们在婚礼上开的那个玩笑一直耿耿于怀,请你多体谅一下。”   “怎么了?”   陈家声不知从哪里跑过来,气喘吁吁。   “家声。”罗雪老公跟陈家声打招呼。“雪儿有点激动,对李小姐说了些气话,请你们多包涵。”   “没事没事。”陈家声做滥好人,“上次婚礼上是我过分了,老丁你别多心,我……”   “理解理解。”罗雪口里的“丁先生”果然够温文尔雅,这个时候还能笑出来。反倒是罗雪推了丁先生一把,埋怨道:“你理解什么呀?”然后转向陈家声恶狠狠道:“陈家声,我跟你的事情已经两清了,你们不要再来纠缠我。”丁先生没让罗雪继续说,拖着她走了。   陈家声呆呆地看着对方走远。我想他还没有从刚才罗雪埋怨丁先生的娇嗔表情里回过神来,毕竟没多久之前他才是罗雪的丈夫。   缴完费,我上楼送缴费单。陈家声闷闷地跟在我身后,不作声。完事之后,我对他说:“陈家声,我不跟你一块回去了。”   他回过神来,看看外面的太阳说:“先吃饭吧。吃了饭再说。”   我在大众点评上找了家医院附近的海盗虾饭,两个人走过去吃饭。店里人挺多的,我点了两份招牌套餐,然后就在靠门的一张桌子上坐下了。陈家声坐在我对面,还是有些心不在焉,我低头玩手机。没几分钟,服务员送餐过来,看起来十分可口。我撸起袖子,拿起筷子先夹了一团米饭送进嘴里。齿间一有食物,立刻觉得肚子饿了。   陈家声突然抓住我的左手,问我:“你手又怎么了?”   我吓了一激灵。左手腕的白纱布上渗出血色,在吃饭的地方未免显得有些触目惊心。我抽回手,把袖子放下来,说:“跟你没关系。”   “怎么跟我没关系?上次不是说了让你有什么事告诉我吗?”   我低头吃饭,不顾旁边投来的目光。   “是不是你爸又找你了?”   “他不是我爸!”我有点激动,脱口否认,声音自然有些高。   他被我吼住,定定地看着我。   我做了两次深呼吸,把心情平复下来,对他说:“不要在这里说这些事情,影响我吃饭。”   “叮铃!”   餐馆门上的铃铛响了一下,丁先生推着门进来,一眼看到我们,有些尴尬地回头说:“人挺多的,要不咱俩换家?”   后头传来罗雪撒娇的声音:“肚子里的宝宝想吃他家的虾饭嘛!”   我看见陈家声的脸抖了抖,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种幸灾乐祸的感觉。   罗雪推着丁先生进来,也看到了我们,假装没看见,往里走去。丁先生冲我点点头也往里走去。我没理他,低头吃饭。陈家声也不说话,拿筷子夹虾仁吃。   店面不大,尽管中间隔了几张桌子,罗雪的声音还是清晰地传了过来。“老公,待会打包一份回去吧,我晚上想接着吃。”   然后是丁先生的声音:“你说你以前一口海鲜都不沾,怎么怀个孕跟变了个人似的?”   “问你儿子去啊。哈,说不定是知道他老爸在海边长大的,从小胃口就随你呢。”   “胡说。你也是海边长大的,怎么就不爱吃呢?”   “以前不爱,现在不是喜欢上了吗?”   陈家声放下勺子,低声对我说:“走吧。”   我抬头看向他的盘子,只挑了几粒虾仁,米饭基本上没怎么动,便道:“你吃饱了吗?吃饱再走。”   丁先生听到我们这边动静,忽然走过来,对陈家声道:“家声,你们那个房子,前天房产中介打电话过来了,说有个买家挺有意向的,但是想降两万块钱,雪儿应该跟你说了吧。”   陈家声点点头,道“嗯我知道,你们看着处理就行,我没意见。”   “那行,等房子卖了,就按原来协议好的,我们把钱给你转过去。” ☆、恶魔兽   一出餐馆,我就跟陈家声说:“我有个地方要去,你先走吧。”   他不依不饶:“你去哪?我送你过去。”   “不用了,我不想坐你的车去。”   “不行,你现在这个样子我不放心。”   “我什么样子?”我回头质问他,“陈家声,你现在这个样子才让人不放心好吗?”   “反正你得把你的事情跟我说清楚。”   “我不想跟你说。”每一个字我都咬得很重。“你自己的事情你都搞不清楚,你管我那么多干吗?”   路人纷纷侧目,我感觉身体里的恶魔兽又要冲出来了。我不想在街上发狂,便头也不回地大步朝前走去。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偏偏对我这样。他明明不喜欢我,明明心里头放不下罗雪,为什么要做出一副关心我的样子?让他失魂落魄的不是我,为什么要让我来做这个坏人?我不介意做坏人,但是我讨厌替人背锅,我讨厌他带着对罗雪的情绪来处理我的事情,这让我觉得……觉得自己像一个替代品。   我知道他在后面跟着我,可是他越这样,越让我烦躁。我走进地铁站,上了车,然后在一个商业中心下车。从地铁站出来,无缝对接到商场一楼,我奔到顶层电影院买了张票进去。刚一跌进黑暗里,我的眼泪就不可抑制地掉下来。眼前模糊一片,根部看不清电影在演什么。   昨天晚上我刚刷完牙,那个人的电话就毫无征兆地打了进来。我不知道是不是最近盐吃多了,竟然生出一点勇气,想骂回去。我把手机放在餐桌上,摁了接听键。   “妞妞。”   他的声音一响起来,我就后悔了。我低估了记忆给这个声音加的标注。他的声音就像一根棍子,我每呼吸一下,它就狠狠地砸下来,打得我全身缩成一团。我只能双手紧紧捂住嘴巴,一口大气也不敢出。然后他的声音就变成了鞭子,等着我露出破绽,我动一下,就来一鞭;我发出一点声音,再来一鞭。到最后,我浑身颤抖,缩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我脑袋里有一个四处奔逃,又瑟瑟发抖的小人。“我害怕。”它不停地这么朝我喊。我真的太难受了。我不知道刀片是什么时候划下去的。我害怕。我真的太害怕了。手腕上好像一点感觉也没有,又好像疼得特别厉害。我说不清。在我痛觉失真的同时,他的声音却无比清楚地传进我耳朵里。   “这么多年都过去了,难道你还觉得我是想找你要钱,找你养老的吗?我知道你最近刚打完官司,对方赔了你六万块钱。你妈是不是急吼吼地找你要钱了?她当年就是这个样子,嫌我没钱要跟我离婚,不让我见你,把你藏起来。妞妞,你相信我,真不是我不想要你,都赖你妈,这么多年她也不让我去看你!你以前上学,我怕影响你,不敢去找你。后来你考上大学,我才敢去找你,哪知道你不理我。我知道你心里肯定是觉得爸爸是看你有出息了,想来沾你的光,才找你的是不是?你以前不懂事,现在都三十岁了,难道还不懂吗?我是你亲爸爸,咱俩是血缘关系……”   我捡起手机摔了出去。手机撞在墙上,然后掉在地上,屏幕碎成了渣。白墙面上留下一个坑,好像一只眼睛,愤怒地盯着我。   “滚——”   我冲那只眼睛吼出来。那声音是从喉咙最深处发出的,带着粒粒分明的颗粒感,剌得嗓子疼。我感觉身体里的气息全部泄了出去,拉扯得五脏六腑都觉得疼。   影厅的灯突然亮了,我回过神来,感觉到脸上泪痕干涸的地方正扯得皮疼。我刚一起身,就看见陈家声坐在我后面两排,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好玩吗?”   我冷笑着问他。他没有说话,跟着我站起身。我没再理他,径直出了电影院。   我坐地铁回到家。714,我的房间里,手机还躺在地面上,屏幕上的碎片泛着冷光。地面上有零散的血迹,看得我害怕。   好在冰箱里还有酒。我想好好睡一觉,不去想那个人,也不去想陈家声。我的脑子应该是在退化,稍微复杂一点的情况我就想不明白。以前我的脑袋应该不算笨。我虽然敏感羞涩,不善言辞,但我心里总是看得很明白。我只是讷于表达。没有人肯听我说话,没有人乐于听我说话,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甚至有些碍眼的角色,说得太多只会惹人讨厌。我那么善于观察,一想明白这一点,那是更不会轻易开口的了。从小到大,我一直致力于把自己藏起来,藏得再严实一点。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突然醒过来,正躺在自己床上。床头亮着一盏小灯,屋里昏昏黄黄,陈家声坐在我床边打瞌睡。我就像夏天路上的浮沉,被一场暴雨浇透之后,老老实实地沉在路面上,起不来,也不愿意起来了。现在我就这样沉在床上,手和脚好像都找不到了。我看了陈家声好一会,他才点着脑袋醒过来,注意到我在看他。   “你好点了吗?”   可能是晚上的原因,他的声音听起来特别温柔。   “你饿不饿?还是想喝水?”   我看着他,一点儿也不想动。   “要不要去厕所?你喝了那么多啤酒,这会八成想去厕所了吧。”   他这么一说,我突然觉得膀胱有些紧张,好像真的想去厕所了,于是起床穿鞋。他伸手做保护我的姿势,嘴里嘱咐道:“慢点慢点,小心膝盖。”   我才发现自己右膝盖一大片淤青,腿一弯,就疼得厉害。   “你喝醉酒做的事都不记得了?摔了那么重一跤喊都不喊一声。幸亏没戳着左胳膊,要不然你这手术就白做了。”   我一瘸一拐地向厕所走去。客厅已经被收拾过了,手机也被捡起来放在了小圆桌上。我从厕所出来,看见陈家声在客厅等我。   “你要走吗?”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问他,但是我很怕他点头,怕从我身后那道门走出去,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   “你回去睡吧,我今天晚上守着你,哪也不去。”   我放下心来,又一瘸一拐地走回去。我躺在床上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夜已经很深了,外面只有微弱的虫鸣声。   我往床里面挪一挪,掀开被子,对他说:“你上来。”他依言躺上来。我立刻钻进他怀里,鼻子贴在他胸口,被他的气息包围着。我低声说:“陈家声,我喜欢你。”   “我知道。”他轻轻回我。   “可是我不能跟你谈恋爱。”   “我知道。”他轻抚我的背。   “我不跟你谈恋爱,你还肯这样抱我吗?”   “随时随地。”他搂紧我。   “为什么?”   “你知道。”   他在我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我立刻觉得一种极舒适深沉的困意袭来。   上午的阳光已经漏进窗帘间隙,可我不想叫醒陈家声。我知道,他一醒来,我跟他就还是剑拔弩张的李春深和陈家声。我不想那样,可是李春深和陈家声各自都有跨不过的障碍,形势不得不这样。   可是他的手机却响了,在床头柜上拼命唱歌。我想爬过去,给他关掉。大腿蹭到了什么,立刻听他出声:“别动!”我被他一吓,左手手指划过手机屏幕,身子立刻往下跌。眼看着左臂戳下去,势必要受力受伤,但是我的身子却没有跌下去。陈家声两只手托着我的胸,撑起我的上半身。   “陈家声!罗雪她是不是有病啊,昨天打电话过来骂我两回,今天早上人还没睡醒呢又打电话来骂我!事都过去多久了,你他妈管不管啊?”   李修身的声音穿破手机屏幕,刺得人耳膜生疼。我左手把手机拿起来,贴到陈家声耳朵上。他看我一眼,回道:“她骂你你不会骂回去啊,找我干嘛?”   “嗨!她不是你的小宝贝儿、命根子吗?我骂了她,好家伙,回头你再削我,谁受得了?”   陈家声看着我,我不看他,抬腿蹭了两下。   “靠!你爱咋咋地,老子有正事要办!”电话里李修身还在嘟囔,陈家声冲我说:“挂了!”   我挂了电话,问他:“你的小宝贝儿、命根子,舍得让人骂啊?”   他手上使了使劲,道:“这才是我的小宝贝儿。命根子嘛,”他勾着嘴唇冲我笑,“所有权虽然是我的,使用权却是你的,现在要不要用一下啊?”   “可以啊。”   我咬着下嘴唇,怕自己忍不住笑出来。眼前景物一个旋转,人已经被他翻转过来压到了床上,吓得我连呼:“手手手!”   他抚着我的左胳膊,上下看看,安慰道:“没事没碰着。”手机突然又响了。陈家声伸过去关了机,扔到床头柜上,重新压了过来。   完事之后,陈家声挺尸般躺着,左臂摊在我身上。我左手指抠他的左手指玩,眼睛不觉被他肩头一个青面獠牙的怪兽脑袋吸引,手指顺着他胳膊滑上来,研究起他的纹身来。我原以为他纹花臂是为了耍帅,以为纹的是一幅整体图案,但其实里面藏着很多穷凶极恶的怪兽。   “为什么要纹这些东西?”   他扭头看了一下,又转回头去盯着天花板。“以前老害怕。我妈精神病,后妈认识我妈,她说我妈邪祟入体才会这样,还老爱骂我‘神经病’。我小的时候老以为自己以后肯定也会变成我妈那样。大了以后明白不是那么回事,但是心里总有道坎,觉得自己不够强大,所以去练块,去纹身,看着越凶越邪我越爱往身上纹,以邪辟邪,有点儿铠甲的意思。”   “嗯,我知道。”   我抱着他的胳膊亲了一口,他扭头冲我笑,问我:“你知道什么?”   我指着自己的脑袋对他说:“我这里头住着头怪兽,我叫它恶魔兽,它吃我的脑子。”   他抬起左手撑着脑袋,侧过身子来对着我,右手在我头上轻抚。“那大概是你脑子味道比较好。你说说,它怎么吃的?”   我闭上眼睛,回想跟那只恶魔兽对峙的时候。   “有时候我躺在床上想睡觉,它就在那指挥着千军万马横冲直撞,搅得尘土飞扬,眼睛闭也闭不上。有的时候,我明明在跟人说话,它也会突然出现,就像印度的牧蛇人,盘腿坐在地上吹笛子,指挥一条贪吃蛇拐着弯一通猛吃,把我的神经元都吃掉了。最可恶的是,它还会朝我眨眼睛,好像有意告诉我它知道我在看它。   “我脾气不好的时候,它比我还凶。它手里拿着一串炮仗,点燃一个扔一个;要不然就拿着一根锥子到处扎,扎完了还要翻着跟头使劲再踹几脚。有一回我特别生气,它就停下瞪着我,眼睛一直死死地瞪着我,嘴里还在不停地嘟囔着什么。我问它‘你说什么’,它就炸了,身体的碎片变成了火,落在哪里就烧起一片。那个时候,我才听清它的话,它说的是‘你去死吧!你去死吧!你去死吧!’”   陈家声抱紧我说:“别说了别说了,我知道了。”   我在他怀里哭得浑身发抖,一边抖一边对他说:“它现在跟我一起哭呢。陈家声,它也哭呢。” ☆、Surprise   有一天傍晚,李修身给我打电话,背景嘈杂,让我去一家什么KTV。我说我不去。他突然炸了,在电话里高声嚷道:“陈家声的生日Party,你这当女朋友的不来?”   “我们已经分手了。”   “分个屁啊!就刚才,有个小师妹说前天看见你在药店买避孕药,还带了两盒避孕套,是不是?你们俩那叫个屁分手啊?”   我猜他可能喝醉了。我第一次见李修身的时候,他就喝得醉醺醺的,满口胡言乱语。但我前天的确买了两盒避孕套,那天我本来是去买紧急避孕药的。   “行啦,你赶紧过来吧。要不要我找人去接你啊?”   “你跟陈家声说,我不去那种地方。”   “哪种地方啊?”李修身嘟囔着。他可能换了个地方,背景安静了不少。“不是我说你啊妹妹,你不给我面子没关系,陈家声的面子你总要给吧,这说不定是他最后一个生日了。”   我有点懵。我只知道陈家声肠胃不好,问过李修身,他也是这么说的。   “你不是问过我他得了什么病吗?我那次跟你说他胃不好,其实是家声不让我跟你说。我知道他怎么想的,他就是怕你觉得他在玩你。算了,我今天跟你直说了吧,陈家声那不是胃不好,他是食道癌。尼玛!比韩剧里那些小娘们还可怜是吧。我还不怕跟你说,已经扩散了,开刀都没用。要不然他也不会卖了公司,躲到你们那个破公寓里等死。李春深,你自己看着办吧,啊,反正能说不能说的,我都跟你说明白了。”   电话啪的一声挂断了。我举着电话,手足无措。好半天才觉得哪里疼,低头找了一遍,又好像哪里也不疼。我想我还是得去一下,我怕陈家声突然死在哪,我那两盒避孕套还没拆呢。   我站在KTV大厅里给李修身打电话,被大厅里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我说了我不喜欢这种地方,看上去很热闹,可是我总找不着自己的位置。   “嗨!你怎么穿着牛仔裤就来了?”   李修身隔着老远就冲我挥手,迈迈跟在他身后,难得带了笑意。   “走走走,咱给家声来个Surprise!我跟你说,你等会捧着蛋糕藏门外,等我进去一关灯,你就进来,然后就开始唱歌。记住了吗?”   迈迈推了李修身一把,替我回答:“就这点事,还能记不住?你别啰嗦了,赶紧走。”   包厢外,我从服务员手里接过蛋糕,看着迈迈点蜡烛,左右各三根。   李修身着急道:“你左胳膊撑得住吗?算了,迈迈你帮她托着点,我先进去了啊。”   李修身推门进去,屋里的灯黑下来,迈迈推着我进去。微光之中,十几双眼睛盯着我看,我一下子紧张起来,脚和嘴巴一起被冻住。   “唱啊!”   李修身在黑暗中冲我嘀咕。可是我的嘴巴还是张不开。陈家声从沙发上站起来,朝我走过来。他满脸笑容,身量高大,两条花臂衬得人虎虎生威。我实在想象不出来,他这样有生气的人,怎么会跟死联系在一起。   迈迈带头唱起生日歌,沙发上的十几个人也跟着拍手唱起来。陈家声等大家唱完歌,吹了蜡烛。屋里的灯亮起来,我手里的蛋糕被人接过去,陈家声也被簇拥着去切蛋糕。我站在人群外面,也跟着笑,跟着拍手,可是心里并不觉得开心。   生日这件事,到底有什么值得开心的,我始终不明白。只要你父母想要孩子,就算不是你,他们也会生出其他的小孩。生出来别的小孩,说不定他们更喜欢。   陈家声拿块蛋糕给我,问我:“你怎么肯过来?”   我接过蛋糕咬了一口,没有回答他。我总不能说知道他要死了所以才来的吧。   “这里的人可都知道你买了两盒避孕套啊。”他撞撞我的肩膀,笑着说。我一下子局促起来,觉得满场的目光都带着暧昧的调笑。   “过来,你跟我坐。”他拉着我跟他坐在沙发上,立刻有人递了话筒过来。陈家声替我接过来,冲李修身喊道:“切切切,给我切过来。”   屏幕上亮起了邓丽君的《我只在乎你》。我喜欢这首歌,陈家声知道。但是我很窘迫。我不会唱歌,更遑论是在这么多人面前。陈家声好像怕我会突然走掉,牢牢地抓着我,在我耳边小声说:“不让你唱,别怕。”   我放下心来,竟然觉得他唱得很好听。唱到“任时光匆匆流去”那句时,陈家声卡了一下。他的情绪只顿了那么一下,倘若我不知道他要死了,我一定不知道他停顿的意义。我心里忽然很难过,他的时光真的要匆匆流去了。   要是我能替他死就好了。我死了不可惜,我本来就想死。陈家声不像我,他对生活充满了热情,对生活中未知的事情充满了期待,他值得活下去。   我借口要去厕所,逃了出来。一从包厢出来,我就靠着墙坐在了地上。服务员过来问我要不要帮忙,我勉强冲他笑笑,说我坐一会,让他走了。   迈迈开门出来,看到我,笑嘻嘻道:“你坐这干嘛?”   “我歇一会,里头太吵了。”我跟她解释。   “好吧。”她耸耸肩,循着洗手间的标志走了。   我目送她走远,掏出手机查回去的路线。来的时候坐出租车来的,回去的时候我想坐地铁,想点事情。   “嗨!”   有人跟我打招呼,我抬头,先看见一双小细腿,竹竿一样。   “我跟陈师兄一个专业的,他是我老板,前老板。”那姑娘声音很甜,她穿着短裙不能坐不能蹲。“我叫高蓉,说了你的闲话,不好意思啊。”   我猜她就是李修身口里的那个“小师妹”,心里对她没有好感,但我怕她继续说下去,只好违心说道:“没事。”我想她既然是来道歉的,我说完这句话,她也就该走了,所以当下仍然坐着没动。   但她似乎有些尴尬,继续说:“本来是想开玩笑逗陈师兄的,我不知道你们分手了。那个……”她犹豫着,问我:“你们是已经分手了吧?”   我点点头,想想自己今天突然捧着蛋糕出现,的确不像是已经分手的前女友所为。   “哦,那就好。”她长出一口气,压着裙子跪蹲下来,口气轻松了不少。“本来他一离婚,我就想追他了。结果还没出手呢,就听说他交了个新女朋友,还大闹了乔师兄的婚礼。他们都说你是图陈师兄的钱,”她不好意思地对我笑笑,“其实我知道,罗雪跟陈师兄离婚,他心情不好,只是想发泄一下。毕竟他以前很爱罗雪,求婚都求了三次。”   我想听她继续说陈家声跟罗雪的事,所以没有开口,但她却突然刹了车,站起身,轻快地说:“我今天晚上就跟陈师兄表白。”   “不行。”我听自己脱口道。   “什么?”她愣了愣,盯着我,一脸疑问。   “你不能跟他表白。”我抱着胳膊,抬头对她说,“也不能追他。”   她脸一下子涨红了,问我:“为什么不能?你们已经分手了。”   我挠着胳膊,回她:“我买的那两盒避孕套还没用完呢,你不是看到了吗?”   “不要脸!”她站起身来,变脸骂我。   我眯着眼瞧她。“我有脸,用不着跟人要。”   她恼得说不出话来,跺脚转身走了。我听见旁边有人笑了出来,扭头看见迈迈正倚着墙,笑得花枝乱颤。   “姐你可真有意思。”她穿着超短裤,走过来,大喇喇坐在我对面。“待会还要怼谁?我跟你说,这样的,里头至少还有仨呢?”   我摇摇头。“不怼了。累了,想回家。”   “啊,你这就要走啊。”她见我点头,耸耸肩,起身道:“我去帮你叫陈家声。”   迈迈进去没多大会儿,陈家声就出来了,酒气有些重。我站起来,准备说完话就走,哪知道他高举着胳膊伸懒腰,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我只好对他说:“我先回去了。祝你生日快乐!”没等我说完,就听他说:“刚才……”我以为他小师妹找他告状,当下挺直脖子,道:“刚你小师妹说要追你,我跟她说不行。”   “不行?”他歪着脑袋看我,笑道:“分了手还挡人桃花的事,你做得蛮起劲嘛!”   我盯着他道:“你不能跟她谈恋爱。”想了想,又补充道:“睡她也不行。”   “为什么?”他还是笑。   我知道他在逗我,可还是老老实实回答:“你人太好,我怕你睡了人家就改姓高了。”我想他跟我睡过之后,就一直以我的事为己任。倘若他睡了高蓉,难保不会重蹈旧辙。   “我?”他挑挑眉毛,“你也太小瞧我了,那姑娘我两年前就睡过了。”   我睁大眼睛,不敢相信。   他有些慌,往自己嘴巴上连打了好几下,分辨道:“这种陈年干醋你也要吃的话,就太幼稚了啊!”   “两年前,你不是还没跟罗雪离婚?”   我无法想象陈家声会背叛罗雪,他到现在都放不下她,而这正是我耿耿于怀之处。   “离婚前,我跟罗雪已经分居三年了。那时候罗雪重新联系上了丁哲,我实在无法面对她,又不甘心被他俩耍。”陈家声挠着后脑勺,不敢看我。“小师妹频频向我示好,我没把持住。但是我有跟她约法三章:两厢情愿、各取所需、互不纠缠。我们不是谈恋爱,你可以理解为‘约炮’。”他好像羞于提及此事,但只是稍顿了顿,就继续说道:“她后面我还约过两个人,都是这种情况。我承认,那两年,我的确很胡来。”   我疲于消化他坦白的过去,心里想,倘若是别人跟我说这些事情,我可能并不会对对方做道德评判。大家都是成年人,我自己也不是什么道德模范,没有立场也没有权力肆意评判别人。   只是,当对象换成陈家声时,我却很难接受。我一直以为他热爱生活,对罗雪一往情深,是一个正经的好人。可是他刚刚这一番话,每一个字都在颠覆我对他的认识。我想,我可能是把他想得太好了。真实的陈家声到底什么样,我可能并不了解。我喜欢上的,很可能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一个幻影。我忽然意识到这一点,立刻觉得左右为难,不知道该以何种态度对待他了。   陈家声见我不说话,顿时着急起来。“你不会真当我是道德楷模吧?”他抓着我的肩膀说:“李春深,你吃她们的醋,毫无道理。”   “我不是吃醋。”我脑袋竟然前所未有地清楚,语气也相当平和。“陈家声,我好像对你有些误会。”   他一下子急了,高声道:“有什么误会?你说出来,我解释给你听。”他话虽这么说,可满脸赤红,一点也不像能冷静解释的样子。   我忍不住退了两步。我想,可能是这两步伤害了他。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毫无血色,捂着胸口弯腰吐了出来。我意识到自己伤害了他,想上前拍他的背。   他却冲我吼道:“你走吧!找你的丁江去吧!他不是要跟你结婚,要给你家盖房子吗?你快去找他吧!”他眼睛里充了血,十分吓人。   我没见过他发狠,心里害怕,又往后退去,结果没踩稳,跌倒在地上,手机也飞了出去。我起身去捡手机。结果他突然扑过来,把我的手机抢过去,恶狠狠地对我说:“李春深,你敢跟别人谈恋爱,我把对方砍了你信不信?”   我最讨厌别人威胁我,一听到他这么说,想也没想,甩手就给了他一巴掌,力气很大,打得我自己手掌隐隐发疼。打完他,我浑身发着抖,也恶狠狠地对他说:“陈家声,你真有种就砍死我!反正我早就想死了,你要是能砍死我,我谢谢你!”   我不知道是我说的话,还是那一巴掌的原因,陈家声先是愣在原地,忽然醒过来,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对不起,我让李修身送你回去。”他全程低着头说话,不敢看我,转身进了包厢,却在开门时与李修身撞了个满怀。   “你俩又吵起来了?”李修身拉着陈家声的胳膊,看看我,又转向他问道。包厢里有人出来问:“怎么了?”李修身把那个人推进去,关上了门。   陈家声把我的手机递到李修身手上,对他说:“你送她回去,一定要送到家。”他从兜里掏出房门钥匙,也放在李修身手里,嘱咐道:“我床头柜下面的抽屉里放着她房间钥匙,你还给她。”   我有种直觉——陈家声要跟我了断。 ☆、世远家声旧,春深喜气新   “不行!”我忽然变得坚定起来,朗声冲陈家声道:“你送我回去。你一个人。”   他抬头看着我,震惊又惶恐。   我不管他,伸出左手,上前牵住他的手。“陈家声,我胳膊还没好,你不能使劲。”然后向李修身伸出右手,后者犹豫着,看着陈家声。“你不用看他,他今天跟我姓李。”   陈家声呆呆地看着我。李修身迫于无奈,只好把钥匙手机交到我手上。   我牵着陈家声的手往KTV大厅走去。   李修身在后面喊:“有事给我打电话,什么时候都行,一定要打啊!”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对陈家声说,眼睛盯着前方的路面。“陈家声,我发过疯,我知道你怕什么。”   陈家声的手在我手里抖了抖,没出声。   他怕伤害我。我知道。   每次自残后清醒过来,面对鲜血淋漓的手腕,或者其他地方,我想的其实并不是想死。别人不知道,我自己最清楚,那个时候最大的情绪是——懊恼和沮丧。懊恼是因为控制不住又伤害了自己,沮丧是因为面对这样的自己我毫无办法。   刚才看到陈家声给自己一巴掌时的表情,我就明白了。他在懊恼,懊恼没有控制住自己,冲我发了火,威胁我。他要跟我了断,也是因为害怕,害怕这样的事情还会发生,总有一天会伤害到我。就是那一刻,我相信了他以前说的喜欢我的话。   我们没有打的,而是坐地铁回去。我希望路上的时间长一点,在人群中的时间便长一点。陈家声是一个心理健康、精神正常的人,他在人群中知道控制。我让他握着我的手,不许他松开。我需要他记住这种力度,握住我的手而不能弄伤我的力度。   他一直很紧张,背挺得很直。我忽然觉得好笑。我李春深,竟然有一天会教别人控制情绪。“咱俩的角色好像反了。”我跟陈家声开玩笑。他正盯着车外的广告牌,一脸严肃。我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是一副老宅子的对联:   世远家声旧,春深喜气新。   “你知道什么意思吗?”我问他。他从广告牌上挪回目光,等着我继续说。我笑着说:“咱俩才是一对,以前都是你走的冤枉路。”   “可是,李春深,我的路要到头了。”他说。   “没关系,”我回他,“反正我也活不长。你死了,我去陪你啊。”   “不。”他摇头道:“那副对联上说了,‘春深喜气新’,怎么会让你早夭呢?”   “我的喜气就是遇见你啊。”   颠簸的车厢里,他定定看着我,良久才道:“我以前也这么觉得。我以为我能拯救你。可是现在,我怀疑你没遇到我说不定会更好。你比我坚强。”   我忍不住笑他:“少侠,你被什么蒙蔽了双眼?今天的事?你不会伤害我的,你不是喜欢我吗?”   可他并没有笑,反而一脸沉重。“三年前,第一次看到罗雪给丁哲发那样的邮件,我也没控制住,难道我那个时候不爱罗雪吗?”   “你动手打她了吗?”我知道这话会让他很难堪。   “没有。但是我摔了她的电脑,还威胁她,要让她和丁哲永远也见不到。”   “你说那句话的时候,心里在计划什么?”我意识到自己正在剖析陈家声。   “计划?”他没明白。   “你说要让他们永远也见不到,难道不是在计划什么?”我解释给他听。   “不,不是。”他否认道,“我只是生气,我全心全意对待她,七年间从无二心,可她却对抛弃她的男人念念不忘,背着我跟他互诉衷肠,甚至趁出差的时候跑去跟他……”他说不下去了,手上的力气却不自觉加重了。   “疼。”我提醒他。   他愣了愣,一下子明白过来,把我拉过去,下巴抵在我头顶。我猜他可能想哭,但是不想让我看见。   “陈家声,我相信你。”我贴在他胸口说,“如果是我认识的陈家声,他不会伤害我,也不会伤害罗雪。你不是那样的人,我知道的。”   其实今天晚上,我只认识到一件事:我眼前的这个男人,没有我以为的那么坚强。   我在生理和伦理上,有两位父亲,不幸的是,我跟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关系都糟透了。而且我从来没有谈过恋爱,朋友极少,异性朋友更是一个也没有。我不了解男人。我虽然在生理学和心理学上知道他们也只是人类,有着人类共同的软弱和感伤。可是因为没有遇到具体的个体,所以我从来没有机会在实践中体验这一点。我把他们想得太过坚强,又太过理性,但是对于我自己的认知偏差,我一直没有自省。   眼下,因为接触了陈家声。他展示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他的花臂和肌肉,那些都是阳刚的符号。所以我武断地认定他是坚强并且理性的。今天,他头一次在我面前流露出软弱、感性的这一面,而我拒绝接受。   但是,他也只是一个普通人,面对妻子的背叛,当然会愤怒、悲伤。他会去别的女人那里寻求被压抑的生理需求和男性尊严,我虽然仍然难以接受,可是从旁观者的角度上,却也不得不承认,我是理解的。   如今,陈家声面临着死亡的威胁,却说他以为自己能拯救我,我想,这其实是他恐惧的表现。他其实害怕死亡,竭力想抓住什么。可是罗雪并不是他那根稻草,所以他只好答应离婚,后来遇见我,想靠着拯救我,跟死神宣示什么。   而我一直希望他爱我,不也是因为内心干涸而拼命想抓住些什么吗?说起来,我跟他是一样的。只不过,他沉溺在对死亡的恐惧形成的汪洋里,而我苦陷在被冷漠和忽视风化的沙漠里。他渴望生,我渴望爱,仅此而已。   李修身的电话打到我这里。“你们俩到家了吗?”他问得小心翼翼。   我抬头看看地铁门上的路线图。“还有三站。”   “噢。家声他……”   “你自己跟他说吧。”我把手机递给陈家声,他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我松开他的手,往车厢前面走去,走到听不见他说话的地方才停下。   过了一会儿,陈家声打完电话来找我,他先把手机还给我,顿了一顿,才开口说:“秀秀让我跟你交代罗雪的事。”他盯着车门上方的行车路线,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一样。   我把手机收起来,回答:“不用勉强。”   但是其实,我并没有很想听。我总觉得,罗雪的事情,我需要更多力量来消化。毕竟他们中间,曾经有过一个十年。十年有多大的力量,看看我自己就知道了。可我现在很累了,我只想回去洗澡睡觉,一个晚上的时间,我消化不了那么多事情。   “也好。我明天再找你。”他如释重负,重新牵起我的左手。   可是我放松不下来。一想到明天,我就觉得压力很大,好像不得不面对另一场我二十岁时经历过的变故。虽然我知道,明天的并不是变故。   从电梯出来,我心里忽然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在我身体里升腾起来。我和陈家声一道往走廊深处走去,每一步都觉得沉重无比,直到我看到走廊深处那个模糊的人影。这个时候,我的脚步已经不止沉重,我又感觉到罗雪进我屋那天的空虚感。我虽然还在往前走着,可是五脏六腑掉了一地,灵魂正拽着我往外逃。   越走越近时,我发现那个人影正在往我的方向看。我的脖子一下子不能转动,手在兜里抓牢钥匙,心中默数开门进去转身锁门的最快步骤。就在这个时候,背上忽然被人拍了一把。我像触电一样,一下子跳了起来。   “滚!滚!”   我嘶吼着,脑袋里那只恶魔兽全身都炸开了。我眼前漆黑一片,却看到肩膀上被拍过的地方正冒着黑烟,灼得厉害,特别疼,真的特别疼。我脚下的地面裂开一个大洞,我一下子掉了进去,浑身往下坠,风声在耳边呼呼直响。   醒来的时候,我想我是在医院。消毒水的味道直往我鼻子里钻,耳边有匆匆的脚步声。   “李春深,你醒了?”   我听到陈家声的声音。我一动没动,眼睛都没睁开。他怎么知道我醒了?   可我还是装睡。那个人也许还在。我数着病房里的呼吸声,至少有七个人,他要混在其中太容易不过了。   “你饿不饿?”   不,我不饿。我想病房里的人应该是在吃午饭,但是我一点也不觉得饿。   “起来去个厕所啊,躺了快十四个小时了。”   不,我不想去。我一点尿意也没有。   “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啊,我可是守了你一整晚啊。李春深,有点良心好不好?”   我听出他在故意抱怨和撒娇,我很喜欢。可是我不能那么做,我害怕。那个人来找我了,他也等着我睁开眼睛看他呢。一想到那个身影,我真的害怕。我钻到被子里,蒙住头。   “又来了。李春深,现在是七月份,你会捂出痱子来的。”   我希望陈家声闭嘴,他总这么叫我的名字,那个人一下就能知道我在这里。陈家声,你在卖队友啊你知不知道。我想这么告诉他,可我不能出声。我真是急死了。   下午的时候,病房里的人少了,有好几个人在睡觉,呼吸声粗重,还有打呼噜的。会不会是那个人?也许他等得累了,不自觉睡着了。我从被子里钻出一个孔,把眼睛凑上去。要睁吗?我问自己。   可是也许,他正在这个孔外面,也盯着我在看呢。就好像那个猫眼,有人堵在外面,你一凑上去,就看到一只凸出的眼球,简直能把人吓死。不不不,我不能睁开眼睛。我不能冒这个险。   又过了很久,我听到医生进来,他们脚步声音不一样,是的,你一听就知道,他们是这里的主人。他应该在翻着病例页,因为我听到了纸张被翻动的声音。   “李春深,感觉怎么样啊?”   大夫在问话。嗯,我很好,身体很好。可是对不起,大夫,我不能跟你说话。他正盯着我呢。那个人啊,他混在你们病房,不,也许混在你身后穿白大褂的人里。我不能上他的当。   “来,掀开被子,我检查一下。”   不不不,你看吧,是他。大夫,你不能听他的。我紧紧抓着被子,生怕他们下一秒就要掀开它。它是我的城堡。坏了,城堡失守了。别怕,别怕。我还有眼睛,闭牢它,别睁开。谁,谁在掰我?谁摁住了我的手?你们不能这样,我胳膊还没好呢。不行啊!不要这样!   我胳膊上被刺了一下,一股沉重的睡意像坦克一样碾过,我被碾成了泥。   陈家声,救我… ☆、心理咨询   陈家声要送我去精神科,他说我一整天都没有睁开眼睛、不跟他说话。我心里很焦躁,可我不知道怎么告诉他。我不想让他担心,他该去医院复查了。所以趁去厕所的时候,我把他拽进来。我确认过,那个小格子太小了,藏不了第三个人,但是那个人很可能会藏在隔壁。   我睁开眼睛看他,他眼睛肿了,嘴唇干裂。我没有发疯。我在他手心这么写。他掏出手机让我写字。我写:那个人来了,我不想看见他。   “你……五一来找你的那个人?”   我示意他小声一点,然后点点头,又写:我在公寓里看见他了。我害怕。   他沉思了一下,说:“我给你准备帽子口罩和墨镜,但是你得跟我去看心理医生。”   我知道我这样很不正常,所以我答应他了。   给我做咨询的是一个圆圆脸的中年妇女,正拿着纸笔打量我,她看起来非常温和。我想她应该是一个很好的母亲。   “要杯水吗?”她问我。   “好。”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很小,便点了点头。   于是她出去端了一杯水进来,递给我,用的是一次性纸杯。   我喝了一口,水流过我的喉咙,暂时解了它的干涸。但我知道这都是假象,因为一年四季我都处于口渴的状态。我会喝很多水,但水只是流过喉咙,流过肠胃,它们在我身体里转一个圈,便迫不及待地去下水道。它们不喜欢我。理智上我当然知道,水在我身体里走了一个循环,不是被尿出去,就是被哭出去,可是情感上,我总知道,它们不喜欢我。   “能跟我说说你正在经历的事吗?”她的声音真温柔,让我想起大学时见过的心理咨询中心的那个女老师。   “那个人来找我了。”我抓着纸杯开口,手上不自觉使了力气,纸杯被我捏出一道折痕。   她看着手里的资料问我:“你是说你爸爸?”   “不是!”我急着否认,又躁又恼。   “那他是谁呢?”   “他是……”我在脑子里搜索合适的词汇,我心里一直否认他,一直用“那个人”指代他。因为从来没跟别人谈论过他,所以一直没有称呼他的必要。“我妈的前夫。”   “妈妈的前夫,好。那他跟你是什么关系呢?”   “没有关系。”我跟他能有什么关系呢?我讨厌别人将他跟我扯上关系。   “没有关系?你妈妈离婚的时候,你多大?”   “也许两岁。”   “也许两岁?你好像不太肯定。”   “我不知道,我没问过我妈。我从他发给我的信息里推测的。”   “信息?谁给你发的信息?”   “那个人。”我开始有点讨厌她的这些套路,重复我的话,反问我。我破罐破摔,告诉她:“我生物学上的……父亲。”我始终没法说出“爸爸”这个词。因为这个词我在使用,它指代另一个男人。   “谢谢你。”她在纸上记录着。“你生物学上的父亲给你发的信息里说了什么?”   “说他们离婚的事。”我得到了她的道谢,心里觉得没那么难受了。“说他不能来看我是我妈的错。”   “那你觉得呢?你觉得是你妈妈的错吗?”   “不。”   “不是?”   “我不知道。”我拒绝下结论。“我那时候才两岁。”   “你那时候才两岁,他们的离婚伤害了你,对吗?”   “不是。”我突然觉得要跟她解释清楚会很累,只能拣出最凝练的话告诉她:“那些事情跟我没有关系,以前没有,以后我也不想有。”   “你不想跟他们有关系,可是他又来找你,这让你有什么感觉?”   “害怕。”   “只有害怕吗?你恨他吗?”   “不,不是恨。我跟他没有关系,为什么要恨一个没有关系的人呢?”   “嗯。那么你妈妈呢,你恨她吗?”   “不。”我摇头,“我怕伤害她。”   “你怕他伤害你妈妈?”   “不是他,是我。”想起我妈,我的身体没开始那么僵硬了。“离婚对她来说已经是一个巨大的打击了。我怕如果我跟她提这件事,她会受不了。”   “你担心妈妈承受不住?”   “嗯。她被伤害过,可能才刚好,也可能根本没好。我不想再捅她一刀。”   “你妈妈知道他来找你吗?”   “我不知道。”我脑海里浮现起我妈坏脾气的脸,和她瘦小的身躯。“也可能她知道。”   “她跟你说过吗?”   我摇头。“我们从来不说这件事。”关于我身世的事,我们一直有默契地缄口不言。向来如此。   “从来不说?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很早。”我的眼泪涌出来,眼前模糊一片。我接过她递来的纸巾,擦掉眼泪。“家里有我爸妈的信,是他们结婚以前的,我小时候翻到看过了。”   “信里说了什么?”   “没什么。”我身体又开始紧张,眼睛盯着地板上一块旧污渍。“有外公给我妈写的,也有我爸妈之间的,有提到我。”   “他们说你什么了?”   “我妈不喜欢我的名字,那个人叫的。”   我还记得当年看到泛黄信纸上那句话时的心情,我甚至替那句话勾勒了整段剧情。在她新认识、可能会结婚的男人面前,妈妈年轻的脸上露出讨好、娇羞的表情。可是一转身看到我,脸上便成了憎恶和嫌弃——我妈讨厌我。   我曾经为此做过很久的噩梦。至今一想到这段,仍从内到外连绵不断地涌出对自己的厌恶。我想把自己整个吐出去,一点不剩。   “春深这个名字吗?”   “不是,小名。我爸在信里问她我叫什么,我妈说不喜欢那个人取的名字,让我爸再取一个。”   “春深是你爸爸取的?”   “我外公。”   “很好听。”   “谢谢。”   “能告诉我吗?你的小名。”   我摇头。“大家都讨厌它。”我开始哭,但是不敢出声,憋得难受。   她抱着纸巾过来,坐在我左边,抽出两张纸巾递给我。湿掉的纸巾被我揉成一团,藏在纸杯和手心之间。她又抽了两张,叠得整整齐齐,递给我,很快又被我揉成团。我把它们塞到手心里时,纸杯晃了一下,水珠在里面乱跳。   “春深,你能看着我的眼睛吗?”   我没动,眼睛持续盯着右前方地板上的那块污渍。   “我不讨厌它。”她的手在我膝盖上轻轻拍了一下,很快就挪开了。这是第三次了。   “他找到了我住的地方。”   “谁?你生物学上的父亲吗?”   “嗯。我那天回去的时候看到他在我门口乱晃。他在等我。”   “他这么跟你说的?”   “不是。我没跟他说话。他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我就昏过去了。”   “你昏过去了,对。你知道他叫什么吗?”   我摇头。“我知道他姓徐。我小时候在信里看到的。”   “所以你没听到他跟你说话?”   “没有。但是我知道他的声音,电话里我听过,我不喜欢。”   “不喜欢他的声音,还是电话?”   “都不喜欢。”   “都不喜欢。可是你愿意接他的电话?”   “偶尔。”   “偶尔。我可以理解为你想听他说话吗?”   “不是。”我飞快地否认。   “不是?一般我们不喜欢一个人,会把他拉黑,删掉他的电话,或者直接换一个号码。你想过这么做吗?”   “想过。”   “想过,但是你没有这么做。”   我摇头。   “李春深,会不会是你想听他跟你说什么话?”   “我……我不知道。不。我不希望他再找我。我不认识他,我希望他永远不要再来找我。”   “你没见过他?”   “没有。”   “会不会有一种可能?”我凝神听她继续说下去:“你门口的那个不是他。会不会是你认错人了?”   我想起来那天晚上的那个人影,我的确没有听到他开口。   时间到了。结束前,医生对我说:“李春深,我很喜欢跟你聊天。我希望你下周再过来。”   我知道这是心理医生的伎俩。但是我也知道,倘若她不跟我说“她希望我来”,我一定没有办法主动过来。我们这种人,没有得到明确的邀请,便会当成被拒绝。   从心理咨询所出来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好热,太阳好大。陈家声递给我一个东北大板,翠绿绿,冰凉凉。   “那天晚上走廊里那个人,是送外卖的大叔。他拍你的肩膀,是要跟你问路。”   我半信半疑地盯着陈家声。   “真的,我确认过了。那个大叔就是送外卖的,那天穿着工作服。我想你是太紧张了,没有看到他衣服上的Logo。秀秀在家等着呢,你跟我回去,我们叫那个大叔过来,你自己确认一下。”   我目瞪口呆,心里始终无法相信,直到那个大叔又出现在公寓楼下。陈家声跟我一起站在阳台,从窗户往下看。   那个大叔穿着某家外卖公司的工作服,满头大汗,一直挥着帽子当扇子使。“这是你们点的餐吧?我说你们也真是的,怎么指名道姓要我送?我一来你们这就倒霉,前两天刚碰见一神经病女的,就是你们楼的。”   李修身的电话开着免提。我能从陈家声的手机里清楚地听见那个大叔说话的声音。声音不是,口音也不是。我终于放下心来。“不是他。”   “我早说了不是,你太敏感了。”陈家声对着电话喊:“秀秀,赶紧拿了上来,没事了。”李修身仰头挥了挥手,挂了电话。   “这事虽然过去了,可是心理咨询还是要去。精神科也要去。”陈家声突然严肃起来。   “我不是精神病。”   他把我摁在沙发上,说:“的确不是,重度抑郁伴随焦虑而已。李春深,你的情况,必须吃药。”   我对他笑笑。“不用住院就行。”大夫我以前看过,药我也吃过。既然他想让我去,那就再来一次好了。我看他太严肃,抱着膝盖问他:“为什么管李修身叫‘秀秀’?他长得可一点也不‘秀秀’啊。”   “噗哧!”陈家声笑出来。“他现在不‘秀秀’,以前可是很‘秀秀’啊。上学那会儿你不知道,又瘦又白,长得跟个女生似的。就他那一米八的大个,还一堆男生认错性别,跟他表白呢。”   李修身忽然推门进来,带进来一股热气。“说我什么呢?门外面就听见你笑!老子哼哧哼哧给你们跑腿,你俩倒好,背后说我坏话啊!”   “没有没有。”陈家声摆手,止不住笑。“她刚才问我为啥叫你‘秀秀’。”   李修身不屑一顾,放下外卖,从冰箱里拿了罐啤酒打开喝了,才道:“黑历史谁没有啊?别光说我,李春深,你知道陈家声被叫什么,陈家狗!你问问他为啥,我保管比我的精彩。”   我问他:“为啥?”   陈家声开了罐啤酒递给我。“你傻啊,他让你问你就问。”   “嗨!说谁傻呢你!”李修身冲陈家声挑下巴,“我妹可是T大毕业的。T大门朝哪你知道吗?”   陈家声歪着脑袋看我。“T大?”我低头喝酒。陈家声踹李修身一脚,问他:“你怎么知道的?”   “我查的呀。”李修身一脸鄙视,“陈家狗你真是……你连屎都吃不上热的。要不是我今儿告诉你,你什么时候才知道啊。”   陈家声转头打量我。   我被他盯得不舒服,扭头瞪回去:“干嘛?没见过T大毕业的Loser啊?” ☆、遛弯   夜里十点多,我洗完澡下楼溜达。凉风阵阵,月色半遮。   我忽然特别想找人说话,掏出手机在通讯录里翻了半天,一个电话也没打出去,不甘心,给陈家声发了条微信:你在干嘛?   那边回过来三个字母:LOL   连标点也没有,看来游戏正打得激烈。我只好把手机收起来,戴上耳机听音乐,漫无目的地边溜达边打量路上遛狗的、跑步的、带着老人孩子纳凉的人。   一首歌没听完,陈家声接连发了好几条微信过来:   睡不着?   药吃了吗?   你猜我现在在想什么?   他说的是助眠的药。我昨天开始吃药了。抑郁、焦虑、失眠,各种药。精神科的大夫开起药来毫不手软。我看着他打单子,差点说出让他再给我的智齿开盒止疼药的话来,虽然那颗牙最近已经不怎么疼了。   拿到那堆药的瞬间,我有种想把它们一口吞下去的冲动,可是陈家声却开始读起那些说明书来。我看着他的认真样,心想如果十年前他不去追罗雪,而是来追我的话就好了。   我把走路时带到人字拖里的沙子磕掉,回他:还没打算睡,药一会吃。你在想什么?   陈:干活。   我:?   他发来一张手机截屏照片,照片里,我被他命名为“活。”   恶趣味。   我不甘示弱,把他的名字改成“班”,截图发了过去。   班:过来吗?还是我去你那?   我:今天不要。我在楼下遛弯。   班:大晚上你一个人瞎溜达啥?我去找你。   707房间的灯暗了。我数着数字,数到78的时候他从单元门里出来,穿着短裤背心,一看见我就迈开腿跑起来,拖鞋呱嗒呱嗒的,有些滑稽。脚一停,他就凑上来闻我的头发,身上的香水味冲到我的鼻腔里,跟夜风很搭。我被他拱得脖子有些痒,便躲开一些,问他:“大晚上喷什么香水?”   “想邀你参战啊!”   我摇头拒绝。他耸耸肩,一副无奈状,跟着我一块贴着路边走,没走几步,手抄在裤兜里,吹起口哨来。夜里看不清他的脸,这个状态,说是二十几岁也不为过。   我问他:“你心情很好啊?”   “嗯。”他点点头,“刚那几把打得很爽,”扭头看我一眼,又道:“说了你也不懂。”   我的确不懂,只好闭嘴,戴上耳机继续听音乐。耳机刚戴上,他忽然撞我一下,我拔了耳机。他压低声音说:“诶你回头看看,我打赌那俩姑娘在偷看我。”   我回头看过去,果见两个姑娘在偷看他,看见我回头,互相推笑一把,跑远了。看得出来年纪不大。   “没错,是在看你。”   “哈,我就说嘛!”他很得意。   “陈家声。”我思考着,怎么开口才不会破坏现在的气氛。   “什么?”   我没找到合适的方式,直接开口道:“你觉不觉得我是神经病?”   “嗯——”他扭头看我一眼,“那天在医院,大夫要给你检查,结果你叫得跟杀猪似的,又踢又打,最后挨了一针镇静剂吧。”他在我脑袋上揉了一把,“那会我的确在想,我怎么会喜欢上这么个神经病?”   我不知道他是借吐槽表白,还是借表白吐槽,反正我听得挺开心的。   “那你不讨厌我这样吗?”   “讨厌啊!”   我的开心一下子顿住了,小心翼翼地问他:“那我怎么讨你喜欢?”   “睡我啊。”   我瞪他:“不行。”   “那你别瞪我,”他伸手捂我的眼睛,“心里怪痒的。”   我听得开心,在他手掌后面笑出来。   “嘿你别来劲啊——”他又伸手捂我的嘴,“我怕我会强了你。”   我笑得更开心,薄薄的月色洒在他脸上,好像在他脸上写了“男神”两个字一样。我心想,这么好的男人怎么瞎了眼看上我了?   他的手指在我下眼睑上摩挲,说:“你今天有点儿不一样。”   “你喜欢吗?”我笑着问他。   “嗯,喜欢。”他虽然这么说,可是脸上不知道为什么安静下来,跟他刚才的轻快飞扬很不一样。   “我跟你说。”我不喜欢看他难过,拉着他的手说:“小时候有次我妈骑车带我,我坐在前面大杠上。路上有人抓羊,我们俩都顾着看热闹,结果车子撞到电线杆上去了。”   “哈哈——真的假的?”他终于又笑了出来,反手抓住我的手。   “真的。”我脚步跟着他往前走,上半个身子却转向他,“人家抓羊的都看傻了。”   “自行车撞电线杆……哈哈哈……”   “这个还算好,还有一回,”我勉强收住笑,继续说:“我在邻居她家院子里玩,她哥骑个自行车直接进来,然后……噗……前面的车圈自己跑掉了……哈哈……”   我实在忍不住,捂着脸笑得出不来声。   陈家声也笑,但是仍然半信半疑地问我:“车轮自己还能滚走?”   “嗯。就是它自己滚走了。”我学着邻居哥哥骑在车上的样子,双手抓着车把,“他要刹车,可是前轮松了,速度没减,自己走掉了……哈哈哈……你没看见……哈哈哈……”   陈家声跟着我笑,说:“我给你讲个好玩的。”   “嗯,你说。”我边笑边擦掉眼角笑出的泪花。   “我小时候喜欢吃雪糕,一到夏天天天缠着我妈买雪糕吃。有一阵儿拉肚子,我妈不让吃,我就跟她闹。我妈烦了,问我是不是只要是雪糕就行。我说是,结果她就把我雪糕给——煮了。”   “煮了?”   “嗯,就是煮了,都煮成汤了。那个味啊,你试过没?”   我连忙摇头。“好喝吗?”   他眨眨眼睛。“好喝。”   我皱眉:“肯定不好喝。”   “真的好喝,奶香味特别浓。” 他说得特别认真,特别可疑。   “不可能,想想就不好喝。”   “哈哈……”他憋不住了,“是不好喝,主要是热的口感太奇怪了,喝不习惯。”   “我就知道你骗我。”我笑着往前走去。   他跟上来,又改口说:“其实味道还可以,就是不习惯。你想想,都是奶味,你冲个奶粉不也是那股味。”   “我不信。”   “真的,我骗你干嘛?不信你回去试试,真的还可以。”   不远处,肿瘤医院的大楼矗立在夜色中,红色的灯牌特别显眼。原来,陈家声是为了这个才搬到我们这个破公寓里来的。我竟然一直没发现。   “你为什么想死?”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回头怔怔地看着他。   陈家声有意回避我的目光,抬头佯装做挺举的动作,解释说:“我的意思是,我知道你经历的那些事情不好受,但是为什么一定要死呢?这么说好像也不对,嗯……”他皱着眉头思考,大概是觉得没有表达出他想说的意思。   我垂着眼睛看地面,回他:“与其说为什么要死,我的问题应该是——为什么要活着?”   “活着不好吗?”   “多活十年二十年又怎么样?除了身体变得越来越老,该有的烦恼一件也不会少。”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在一个癌症患者面前说这些话。可是话既然已经出了口,我也就懒得再找补了。   “你这么想不对。”陈家声出声反驳我,“多活十年就多十年的经历,多活二十年就多二十年的幸福。倘若我能多活二十年,不,只要多活十年,我立马就把你床头柜里的套子扔了。”   “我养不了小孩。”我应该跟他说过自己不喜欢小孩。   “你没养过怎么知道养不了?天底下那么多人生小孩,难道个个都确认自己能养得好?”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我觉得他们是害怕。”   陈家声皱着眉头看我,完全不相信我的话。   我不理他,继续说:“有的时候,人光是想想自己会死,就吓得不得了吧。他们没有勇气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点老掉,一天比一天离死亡更近,所以他们养小孩。养一个新鲜的生命,看着他生长茁壮,总比看着自己衰老死去要好过得多。”   “歪理。”他摇头,“那你是不怕死了?这么大义凛然?”   “怕有什么用?我反正活不长。”   “你这么想不对。”这是他第二次这么说我了。“我要是活得够长,一定要改变你的想法。”   我摇头,说:“成熟的恋爱关系不应该以改变对方为目的。”   “喔!你什么时候成恋爱专家了?你谈过几次就敢这么说?”他笑我,“再说了,你什么时候又承认跟我是恋爱关系了?”   “我没谈过,书上这么说的。”我看着他,“第三个问题答案在你,不在我。”我是指他心里还有罗雪的事。我想他明白我的意思。   “你没谈过?”   他好像抓错了重点。再说,我自认为这方面并未有所掩饰。   “你活这么多年,就没喜欢过别人?再不济,就没人跟你表过白,追过你?”   他的话让我很尴尬。感情的事,我虽然一向不在乎。可是现在被陈家声当面质疑我的魅力,多少让我觉得有些无地自容。早知道这样,我编也要编两段。   “你以前是有多丑?不行,我得回去找找你以前的照片,好奇心上来了。”   我感觉刚才那个严肃的话题已经完全跑偏了,又看不惯他如此嘲笑我,忍不住恼道:“你老说我说的不对,那你说,活着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你看书看得脑子坏掉了?”他作势来探我的额头,“哪来那么多意义?活着就是意义。”   “胡说八道。”   “生气了?”他抓着我往回走,“天不早了,回去睡觉。睡醒了明天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没走两步,一个玻璃碗摔碎在我脚边。正前方一个小女孩摔倒在地上,望着我脚边一堆碎玻璃撇嘴要哭。   “妞妞,把阿姨的脚扎破了,快起来说对不起。”   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在小女孩身后响起。小女孩立马收住了哭,爬起来挪到我们面前,说:“阿姨,对不起。”   陈家声往前一步,把小女孩拦在碎玻璃之外,蹲下来,和善安慰道:“阿姨没事,别怕。”   小姑娘看看我的脚,抬头问我:“阿姨疼不疼?”   我从恍惚里回过神来,努力挤出一个笑,回她:“不疼。”   小女孩从兜里掏出一个棒棒糖,递给陈家声,奶声奶气道:“送给阿姨。”   陈家声摸摸小姑娘的头,温柔应道:“好的,谢谢你。”   小女孩这才转身扑到她妈妈怀里,偷看我。年轻女人询问了我的脚,我告诉她没事,她才放心牵着小姑娘走了。   陈家声站起来,望着小姑娘的背影道:“谁家养这么一个粉嘟嘟的闺女,命真好!”   “嗯。”   我和他一声,抬脚想继续走路,突然被陈家声拦腰抱了起来。他个子比我高得多,力气又大,直抱着我走了两三米,才把我放到路边长椅上。   “你干什么?”我才回过神来。   “一地碎玻璃,扎了脚怎么办?”他回我一句,蹲下来脱我的鞋,将迸溅在我脚面上的碎玻璃渣弹掉,吹干净,又开始检查脚底板。   夜晚的路灯昏昏黄黄的,夹杂着半分月色,笼罩着陈家声。我的脚被捧在他手里,抚来吹去,脚底痒痒的,心里也痒痒的。   我看着他,喃喃道:“陈家声,你再这样,我会爱上你的。” ☆、水上乐园   第二天一早,陈家声打电话给我:“一大早你跑哪去了?我在你门口敲了半天的门,还以为你又……”他声音焦躁,震得我耳朵眼疼。   “早上醒得早,出来溜达溜达。”   可能是药物的作用,我早上四点多醒来之后,就再也睡不着了。没办法,只好下楼溜达,顺带看了回日出。我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这么早起过了。当然,彻夜难眠是另一回事。   “那行吧,我下去找你。别再乱跑了啊!”   我往回走,在公寓楼底下看到他给我打电话,于是举着手机小跑过去。他一把抓住我,左看右看,不放心地说:“说明书上副作用里有一条是‘会增加自杀风险’,你可别这么干啊。”   他说话时,我注意到他脸色发白,额头上有汗。为了让他放心,我挎住他一只胳膊,笑着说:“我只是醒来就睡不着了,你想太多了,别自己吓自己。”   他带着我往小区大门走去,边走边说:“你想死也得等我先死了再说。”   “好,我答应你。”   我心里想,如果我之于他的意义,就是在他死前陪他一程,那我也很乐意。我一生黯淡无光,能遇见他,已是三生有幸了。   我是第一次进肿瘤医院的大门。我本以为这里的气氛会更凝重一些,然而门口票贩子的密度、门诊大厅的喧闹并不输普通医院。很多人一样会因为排队太久而烦躁,也会跟身边的人侃侃而谈。我放松下来,跟着陈家声去头颈外科。   然而,从电梯出来,一踏进候诊区的走廊,气氛陡然冷下来。迎面走过的患者或者家属脸上都是一样的愁云惨雾,间或有一些红着眼睛、甚至肿着眼睛的。就算只看背影,也能明显看出很多人肩膀沉得厉害,好像全身的生机都被一团低气压牢牢摁在地上。   我吃药得来的亢奋也被这团低气压扼住,吸走,使得我不得不挽紧陈家声的胳膊。他看出我的紧张,在我手背上拍了两下,给了我一个安慰的笑。   我脑海里开始浮现陈家声一个人穿过这条走廊的画面。在我的印象里,陈家声总是积极的,甚至兴奋的,时不时还要污一发、开开车。可是原来他这样一个开心的人,三不五时就要在这条充满低气压的走廊上走一遭。我无法想象,从这条走廊走过的人,还能露出他那样的笑容。这让我在敬佩他的同时,心里有一种压抑的难受和心疼。   “嗯,这一阵身体还可以啊!不错,还是要坚持好好吃饭。”大夫在电脑上敲着字,“以后做化疗,体力差的话扛不住的。”   化疗?电视里得了癌症的人都化着惨白发灰的妆,秃头。陈家声也会变成那样吗?   我想起刚才过来时,门诊楼旁边的患者服务中心门上贴着块“献爱心,捐头发”的牌子。如果真到了那一步,就把我的头发剪了给他。希望它从今天开始少掉一点吧。   “怎么样,是个好地方吧?”陈家声拥着我从医院出来。“那么多人想着法儿多活两天,你说你多招人恨。”   我没有立场在这个时候跟他讨论这些事情,只好凭他说,却听他话锋一转,道:“以后陪我来医院这事交给你了,别偷懒啊!”   “嗯。”我掏出手机,看到刚九点多一点,问他:“现在干嘛去?”   “哟!”他笑道:“长进了啊!以前光想着回去回去,什么时候主动问过去哪儿,看来你那药没白吃。”我没说话,他笑完了,指指旁边某家包子铺,道:“先去吃点东西,待会秀秀过来接咱们。”   “去哪儿?”我有点紧张。   “看把你吓的,刚夸你两句。”   他推着我进了包子铺,问老板要了两碗粥,两笼包子,然后去夹了碟咸菜。等都坐定了,见我还盯着他,方不紧不慢地说:“不去哪,你别紧张。就是最近天不是热嘛,秀秀弄了几张水上乐园的票,让咱们跟着去玩……”   “我不去。”没等他说完,我先表明立场。   “说了你别紧张,你还紧张。”他好像料到我会拒绝,一点也不意外。“秀秀要勾搭那姑娘,咱俩跟着沾沾光,干嘛不去?”   “我怕水,不会游泳。”   “真怕假怕?”他从粥碗上抬起头,盯着我的胸,一脸戏谑。   “陈家声!”   “好好好!”他夹了个包子堵我的嘴,“不下水你岸上看着行吧。有我在呢,还能淹了你不成?”   我无法反驳,心里暗暗盘算全程坐在岸上不下水的可能性。   “吃饭吃饭!胃口不好也给我装装样子,不知道对面坐着个食道癌患者呢嘛!”   我忽然意识到,他现在每咽下一口食物,都伴随着强烈的不适感。而他之前吐,也不是什么喝醉了。这些,都是他的病,他正在经受的折磨。我太迟钝,还以为癌症只是他在医院走的那条走廊。其实他每天,都在忍受癌症带给他的折磨。只是他不说,我便忽视了。想到这里,我不自觉脱口道:“陈家声,以后你想吃什么,我就陪你去好不好?”   他听到我这么感性的话,忽然笑了,用看一个傻子的表情看我,说:“要蹭饭也不带你这样的吧?”我不自觉流露出的关心示好被他这么取笑,顿时又羞又恼,低头咬包子,再也不想对他说好话了。“得得得,我带你去还不行吗?”他凑上来,挤眉弄眼,“其实不用那么麻烦,你好好‘上班’,我管饭。”   “叭——”   门外车喇叭响了一声,迈迈趴在车窗上冲我们招手,李修身站在车门外喊:“你给我拿两笼包子,我早饭还没吃呢!”   车子开了一个多小时,才到目的地。今天天气好,里头人头攒动,正值暑假,小孩很多。我不用换衣服,早早进去找了个桌子坐下,点了果盘酒水。   陈家声和李修身先出来,后者指着我嚷嚷:“李春深,你是有多喜欢你这条破牛仔裤啊,走哪穿哪!怎么着,陈家声不给你买衣服是不是?你跟哥说啊,哥给你买。走走走,咱现在就去,不把这最好看的泳衣挑出来,我就不姓李!”   我指着他身后说:“呐,最好看的在她身上呢,你赶紧改姓吧。”   陈家声和李修身双双回头。迈迈正从更衣室里走出来,一身红色比基尼,衬得肤白如雪,身段妖娆。李修身再顾不上嫌弃我,小跑着过去迎接迈迈。   陈家声拉着椅子坐在我旁边,说:“不下水是不下水的,好歹你也弄套比基尼穿上,让我过过眼瘾也好啊!”我把他的脸掰向迈迈,道:“要过眼瘾赶紧过,不然等李修身发现了,你就要挨揍了。”   其时,陈家声只穿着一条蓝花大泳裤,裸着上半身,两条花臂尤其夺人眼球。我虽然喜欢,却不敢老盯着他看。就算只让他在我视线余光里出现,也已经开始胸口发闷,脸上发热了。旁边人很多,我怕再这么下去会闹笑话,便趁陈家声不注意,手脚并用,把他推下了水。陈家声不提防,入水时溅起好大一团水花,惹得旁边的孩子兴奋地嗷嗷叫。不远处打闹的迈迈二人也捧腹大笑起来。   陈家声从水里爬起来,浑身往下淌水,随便甩了甩,便要来抓我的脚。我躲得远远的,冲他喊:“你去玩你的,别管我。”   我能感觉到身体里一股冲动驱使我表现得很亢奋。在看了陈家声一会后,我甚至开始跟几个小孩堆起沙堡来。我表现得就像一个乐观有爱的人,但我知道这不是我,是药物的作用。我仍然能感觉到内心深处有一团悲伤,但是它们被什么给压抑住了。我亲爱的小恶魔兽,被封印了。   过了一会,我又开始觉得困,便告别了小朋友们,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梦里头,脑子里那个小人蹲在地上玩沙子,我过去看它,它头也不抬;我跟它说话,它就像聋了一样,不搭理我。直到我跟着它蹲下来,才发现它在哭,眼泪啪嗒啪嗒滴在沙子上,正好用来堆沙堡。   我睡得迷迷糊糊,很不安稳,一个激灵醒来时,就看见李修身恶作剧的笑脸。下一秒,我就被翻进了水里。水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堵住了我的鼻子眼睛和耳朵。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觉手里抓到了什么,立刻死死地抱住他。   “呼吸——李春深——呼吸——”   我听到陈家声在我耳朵边说话,才意识到已经离开了水面,然后便听见自己在咳嗽,然后便是声音很大、但是节奏混乱的呼吸声。睁开眼睛,看到很多人正看着我,其中也有李修身紧张自责的脸。他是陈家声的朋友,我不想让他自责,便努力挤出一个笑,对他说:“没事,我没事。”   迈迈上来摸我的脸,说:“姐,真的还不到五秒钟,你这不是不会水,你是不会呼吸啊!”   我看到李修身仍然自责,便冲他伸手说:“你答应给我买衣服的,还算不算数?”   “算……算数。”他懵着点头,然后欢欣道:“当然算数。你说买什么,买多少,哥保管人到钱到!”   我放下心来,才感觉到自己正攀在陈家声身上,心里升起一阵暖意。陈家声把我放到泳池边上,我坐在那里,面对着他。他扯着我的T恤抖了抖,但是衣服一沾身,立刻又显出内衣的轮廓来。他脸有些红,站在水里一动不动。   我对他说:“我没事了,你接着去玩吧。”他低声道:“不方便。”好像在忍着什么。   “什么不方便?”   他在水里抓着我的脚抬了抬。脚趾蹭到异物的一瞬间,我的脸腾的一下烧了起来,结巴着对他说:“你……你冷静一下。”   “怎么冷静?”他懊恼道:“憋太久了,要是昨天干了就好了。”我感觉头“嗡”一下大了好多,连忙制止他:“别胡说,周围都是小孩。”   他怨念地看着我,皱着眉头不说话,胸口一起一伏,好像故意勾引我似的。我没忍住,抱住他的脸,亲了一口,小声问:“那个……现在回去吗?” ☆、干活   连续吃药一周后,亢奋、早醒、没有食欲的副作用都消失了。一个月后,第一周掉的五斤肉也都长回来了。我变得越来越像一个正常人,正常吃饭、睡觉、说话、跟陈家声谈恋爱,甚至还回了大学室友的问候微信。偶尔还是会有想哭的冲动,但也仅止于冲动而已。我身体里那个恶魔兽像陷入了持久深沉的睡眠一样,不再出来调皮捣蛋了。可是面对这样正常的自己,除了陌生意外,我有时候还会觉得——害怕。但我并不知道这种恐惧到底源自哪里。   我在电脑上敲完这一段话时,走廊里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师兄,小心别撞着!你钥匙在到底在哪个兜里啊?怎么找不着?”   是陈家声的小师妹——高蓉的声音。我对人声很敏感,总能记得特别清楚。   上午陪陈家声去医院回来之后,他说他有事情便又开着车出去了。我看了一眼电脑右下角,晚上九点半。他有时候找李修身玩,更晚回来也不是没有过。但是他从来没有带女人回来,而且还是以前的炮—友。   我打开门,看见高蓉正在陈家声的裤兜里乱摸,而事主陈家声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左颧骨上还有血。我注意到他右手的关节处肿得发紫,正搭在高蓉的肩上,醉得睁不开眼睛。   “左后。”   我提醒高蓉,她果然在陈家声屁股后面的兜里找到门卡,刷开了房门。   “谢谢。”   她向我道谢,眼睛里却无丝毫谢意,扶着陈家声进了707,并将他一路扶到沙发上躺倒。我没想到,她腿这么细,竟然能承住陈家声的重量,真是了不起。   “陈师兄,你要不要喝水?家里有没有止血消肿的药?”她瞥了门口的我一眼,嘴角闪过一丝冷笑,“照顾他我有经验,请不要围观。”   我本来打算告诉她药在哪,见状转身回屋拿出个纸袋递给她,说:“李修身买的,你们可能用得着。”   她接过纸袋,往里看了一眼,嘴角立刻下撇,皱着眉头说:“神经病!”当下也不再管陈家声,拎着小包就出去了。   我从冰箱里拿了冰袋包上毛巾替陈家声冷敷。他受了刺激,睁开眼睛,问我:“高蓉走了?”我抓着他的手摁住毛巾,退了两步坐在茶几上,道:“还知道谁送你回来的,看来醉得也不是很厉害嘛!”   他不说话,从沙发上坐起来,两腿摊开,脚搁在茶几上,把我夹在中间,直勾勾看着我,一脸的兴师问罪。   我上身往后撤一点,抱着胳膊问他:“干嘛?我得罪你了?”   “李春深,我问你。”他脸肿着,看起来有些滑稽。“你别笑!你跟我说清楚什么叫‘算是吧’?”   我在脑袋里搜索他这句话的出处,应该是出自室友问我是不是还单身时,我回的那句算是吧。我只是懒得跟室友解释,毕竟我没打算活很久,说那么多生前事,也只是徒增谈资而已。   “怎么,是觉得我反正要死了,跟我之间就不算事儿是吧?嗯?还是你想跟我‘两厢情愿、各取所需、互不纠缠’?”   “陈家声,你看我的手机上瘾了是不是?你再这样,我要换密码了。”   “你换啊!最好连手机都换了,再让你朋友给你介绍个男朋友,这样你就不算是单身了嘛!”   他情绪激动起来,我不想跟他做无谓的争吵,压住火气耐心解释道:“我只是懒得打那么多字解释,更不想以后死了还老被他们提起,仅此而已,你不要无理取闹。”   “我无理取闹?”他噌一下站起身来,将冰袋丢在地上,“之前你矫情成那样,我说过你一句吗?还有,李春深,你每次连名带姓地叫我,好像有多大仇似的,这我说过你吗?嗯?实话跟你说,我可烦你这么叫我了!真的,特别烦!”   姓名就是拿来给人叫的,我不理解这有什么问题,皱眉反问他:“你不也是……”   他打断我:“那是你他妈不让我叫你‘小春’!”他气得手发抖,在沙发和茶几之间来回踱步。“你就算没谈过恋爱,电视你没看过?你见过哪对恋人之间直呼大名的?嗯?你老说你喜欢我,你要真他妈喜欢我,你就没有——哪怕一回——想换个亲昵点的称呼的?啊?”   我不知道别的恋人会不会因为这种事吵架,但是陈家声今天的敏感和无理取闹让我意外,他以前不这样。   我问他:“那你想让我叫你什么?”   “不是我想让你叫我什么?你……”   他双手抱着头乱挠,好像被我的问话惹得更恼了。我放弃再以言语来跟他沟通,直接上去抱住他。他想把我推开,我双手便抱得更紧一些,脸埋在他胸口,道:“你别推我,陈家声,我害怕。”   他被我的话定在原地,顿了两秒后,手开始摸索到我背上,随即嘴巴凑过来,从额头一路亲到脖子,酒气便包围着我,使得我每一口呼吸都沾满他身上的酒气。我大概也醉在这团酒气里,双手攀上他的脖颈,回应着他的吻。   他的双手在我肚子和后腰上游走,撩起一团热意,然后一抬手,脱掉了我的T恤。我感觉上身一凉,随即又被他的双臂环住。他坐在沙发上,埋头在我胸前蹭来蹭去。我抱着他的头,轻声道:“陈家声,我喜欢你。”   “叫我老公。”   他哑着嗓子推开我的内衣。我立刻想到罗雪,想到他曾经一定也对罗雪说过这句话,身体开始变得僵硬。他感受到我身体的变化,抱着我坐在他腿上,嘴巴又一路吻到我耳朵上来。“帮我脱衣服。”他口里的热气扑到我耳朵眼里,而他的牙齿则开始轻咬我的耳垂。仿佛有蚂蚁在啃食我的身体,一股酸麻胀热的舒适感钻到大脑里,使我不觉伸手去脱他的衣服。   “你喜欢我这么对你是不是?”   他开始捉弄我,故意往我耳朵里吹气。我说不出话来,只能以身体回应他。他腾出一只手来,缓缓穿过我的头发,我便连眼睛也无法睁开了。我张开十指,在他背上轻抚,感受他背部肌肉的变化。   “你今天很好。”   他一边夸我,手便擦着我的背往下滑去。我感受着背上的酥麻,双手也跟着他的节奏往下滑去。   “很好。”   他在我耳边重复道,嗓音有些颤抖。我喜欢陈家声,喜欢他的身体因为我发生的变化。我喜欢他对我有反应。我希望他永远不要停下来。我爱他——   他躺在沙发上,我躺在他怀里,裹在一张毯子里。他的手在我大腿上揉搓,我的手则摩挲着他左边的眉毛。他侧脸吻在我左腕上。“不叫小春,那不如你就叫——春吧。”   我在他胸口拍了一下,骂他:“你才叫—春呢!”他抓住我的手,拱到我耳朵边说:“刚才你叫得很好,我很喜欢。”我的手被他抓着,只好嘴上讨便宜:“你叫得也很好,我也很喜欢。”“真的,”他继续说:“你学得很快,今天配合得很好,比之前都好。”他舔了舔嘴唇,意犹未尽的样子。   他的手指一条一条数我腿上的划痕,然后停在大腿内侧,说:“这有股动脉,碰到你就完了。以后千万不要乱划,记住了吗?”“记住了。”我枕在他肩膀上,惬意地闭着眼睛。   “要记住后半句,不是前半句。知道吗?”   “知道啦,大夫。”   “大夫?哪个大夫敢把手伸到这里来,我卸了他。”   “不要吹牛。”我趴到他身上,搓着他的眉毛,心里喜欢得厉害,凑上去亲了一口。他闭上眼睛。我便从眉毛亲到眼睛、他颧骨的伤口、耳朵、脸颊、嘴巴、下巴、喉结……   “嗯——”他闷哼了一声,“姑娘,你得加班了。”   “我不干。”我翻身下来,他翻身追上来,把我压在身下。“不干也得干!”   第二轮之后,我已经很累了,迷迷糊糊地随时准备睡去。可他却问我:“你老实告诉我,咱俩第一次见面那天,我敲你门时,你是不是在割手腕?”   “嗯。”   “我就说闻到了血腥味。”我感觉他在找我的左手腕,可我一动也不想动。“你开门的时候,一脸的死灰色,简直就是死神附体。我那会才刚接受自己得癌症的现实,怕死怕得要命。一看见你,立刻就决定要跟你好好学学怎么坦然面对死亡?”   我那哪是坦然面对死亡?我心里笑他。   “李春深,你肯定想不到,我一开始喜欢上你,竟然是因为你一心想死。呵,连我自己也料不到啊。”   哦,那很好啊。我感觉自己在笑,然后便在他怀里沉沉睡去了。这一觉睡得安安稳稳,一个梦也没有。连醒来,都是因为陈家声在后面推我。   “叫救护车。”   陈家声脸色土灰,额头冒汗,一手捂在胸口,一手使劲推我。我立刻清醒过来,抓起手机打急救电话。然后才开始给我们俩穿衣服。我在电视柜底下的抽屉里乱翻,问他:“现在要吃哪个药,大夫有没有说过现在要吃哪个药?”   “李春深,”他顾不上回答我,捂着胸口喊:“我好疼啊。” ☆、住院   陈家声病情的突然恶化使我意识到,他的情况比我想象的还要严重得多。虽然从外面看上去,他的身体仍然优于很多人,但他终归是一个癌症晚期的病人。这一点认识使我深感惶恐,身体里的害怕愈演愈烈。   李修身第一个赶来,他一进门就指责我不会开车,不然就能在第一时间把陈家声送到医院来。我无话反驳,心里也开始懊恼自己的无用。陈家声用他微弱的力气维护我。“幸亏有她帮我叫救护车。”他说。可是他的维护并没有安慰到我,反而使我陷入到更深的自责里。   第二个来看陈家声的竟然是高蓉。她一进门就拉着李修身小声问:“不是昨天打架的皮外伤吗,为什么住到肿瘤医院里来了?”然后看到病床上面色发白的陈家声,忽然明白过来一样,红着眼眶抓陈家声的手,道:“陈师兄,你得了癌症吗?所以你才急着卖掉公司,跟罗雪离婚是不是?”说着便哭了出来,精心修饰的脸庞也开始糊起来。   陈家声安慰着高蓉,然后转向李修身,埋怨道:“你又大嘴巴什么?我不是不让你告诉别人吗?”   “不是……”李修身苦着脸解释,“我不知道你昨儿打了一架啊。她刚才打电话问我你怎么样,我以为你跟她说过呢。再说了,我只是告诉她你在这住院,人自己悟出来了,你怨不着我啊。”   “陈师兄,你别怪李师兄了。”高蓉带着哭腔说:“你应该早点告诉我们,干嘛要把我也蒙在鼓里,我又不是罗雪。早知道你这样,昨天晚上说什么我也不会让你们打起来啊。你这次住院,是不是就是昨天打那一架引出来的?”   “你别哭了,小师妹。”陈家声筋疲力尽,“该上班上班,该谈恋爱谈恋爱,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心里有数。秀秀你别愣着!”   李修身被呵斥了一句,立刻上来拉高蓉,劝道:“他只是住个院,你别跟哭丧似的,这病房里还住着其他人呢!”哪知道高蓉哭得更厉害,虽然不敢出声,但是眼泪一直往下流,止也止不住。李修身没办法,架着她往外走,嘴里嘟囔着:“来来来,我带你出去哭,咱哭完了再进来。”   我始终坐在病床边,握着陈家声的手。他看上去已经很累了,但还是努力对我挤出一个笑来,然后才阖上眼皮,沉沉睡去了。   我想起电视上那些死在爱人怀里的人,他们临死之际都会这样笑一下,然后闭上眼睛甩手死掉。一时间,我心里突突直跳,眼睛死死盯着心电监护仪上跳动的曲线。这个时候,我的手机突然开始震动起来。我吓了一跳,掏出来看到是一个陌生号码,便挂了电话,又开始数点滴滴落的速度,怕它太快,又怕它太慢。   一个多小时以后,李修身才回来,没有看到高蓉。他把手里的油条豆浆递给我,说:“我让她回去了。家声怎么样?”   “睡着了。”   “嗯。”他坐在对面,问我说:“昨天你们又吵架了吗?高蓉男朋友是谁我都不知道,他怎么跑去跟人家打架?这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块去啊!”   我摇摇头。陈家声打架的事情,我并没有多问,所以并不知情。“他最近确实比较敏感。”我告诉李修身,这些天,陈家声有时候会莫名烦躁,但是以前我并没有见过他这样。   “啊,是吗?”他虽然说的是问句,但语气里并没有疑问的意思,好像这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可能开始害怕了。”他看着陈家声的脸,低声说,像是说给自己听。顿了顿,抬头问我:“你怎么样?”我愣了愣,答他:“我很好。”   “你们俩认识的不是时候。”他插着裤兜起身,往外努努嘴,“我出去转转。”不等我做什么反应,便转身往外走,低头佝着背,看上去很不像他。   陈家声这次住院,总是连着昏天黑地的睡,就好像刚熬过几个大夜,窗外的日丽风和、暴雨惊雷都跟他没有关系。   直到第三天的下午,他才终于有了些精神,开始嚷嚷着想吃火锅,一会又说要去撸串。李修身提到什么吃的,他都要插一句:“这次出去就去吃啊!”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打开来,罗雪一边摘口罩一边走进来,丁哲跟在她后面,一手提着大包东西,一手抱着束花。   “家声,你得了病为什么不告诉我?非逼着我做坏人,当初跟你吵成那个样子。”   罗雪的肚子已经很明显了,整个人都圆了一圈。她冲我点点头,安排她老公将东西放下,又指示李修身去处置丁哲带来的花,周身散发出一种女主人的气息。   陈家声望向李修身,后者抱着花摆手:“这次可真不是我说的。”   罗雪接口道:“我听小师妹说的,我们一直一块儿上瑜伽课,你不是知道吗?我是怀了孕才不去了,但是偶尔还会聚一聚。这次是她特地打电话跟我说的。”   陈家声没说话,气氛有些尴尬。丁哲上前道:“那房子已经卖了,钱也到了一部分,我跟雪儿商量,直接转到你账上来,你现在需要用钱,身边多些钱总没坏处。”   “嗯,多谢了。”陈家声道,指指床边的一个折叠凳说:“条件简陋,你们对付坐一会吧。”   “噢,好好。”丁哲应着,扶罗雪坐下,自己一边站着。我起身把身下的凳子递给丁哲,端着水果盘示意一下,准备避一避。罗雪看了我一眼,便开始打量起病房来,说:“你又不差这点钱,应该换一个单人病房,住着也舒服一些。”   陈家声道:“我只是住几天,过两天就出去了。”   罗雪还要说什么,丁哲抢先道:“说的也是,身体撑得住的话还是住家里舒服,医院条件再好,气氛也不行,在这地方住久了,容易自己吓唬自己。国外连放化疗都可以在社区医院进行,做完自己回家就行了。”   我从病房出来,老远就看见李修身趴在护士站的桌子上,正说得眉飞色舞,把值班小护士逗得咯咯笑。   我从他们身边经过。李修身便别了小护士,追到水房来,问我:“你怎么还这么闷?家声今天状态多好啊!你应该还像之前那段时间一样,活泼一些,家声看着也高兴啊。”我点头算是应了他。他撞我一下,小声说:“我让迈迈给你挑的衣服咋样?家声喜欢吗?”   我瞪他一眼,说:“这种事你也管?”   他嬉皮笑脸地说:“为哥们儿谋性福,我李修身义不容辞啊!趁着他身体还行,你们多……”   “滚!”我打断他,将水果丢在他怀里,“洗干净送进去!”   “欸你别生气啊!”他抱着水果和花束解释,“哥哥我是话糙理不糙,你好好想想啊。不是我说你李春深,你一走高冷路线的,学那些羞答答小姑娘干嘛?啊,霸气一点,把陈家声吃干抹净,骨头渣都不给他剩一点。”   “我不吃干抹净,他骨头渣也剩不下。”   “不是……噢,你说得也是,不过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放下水果和花束,又凑上来,“高蓉那姑娘你见了吧,我跟你说,难缠着呢,你但凡剩点骨头渣,她就要扑上去活剥了陈家声,你信不信?”   “陈家声不喜欢她。”   “呵!你敢肯定一点意思没有?”他翻翻白眼,“怎么打起来的你知道吗?”见我盯着他,李修身故意不看我,慢吞吞地抖着腿,洗苹果。   “你再卖关子,我就把你刚才勾搭小护士的事告诉迈迈。”   “幼稚!”他摁住我拿手机的手。手机上有条短信,我没来得及看清。“我的妹妹噢,我本来就没打算瞒你。”他见我还抓着手机,一把夺过去关了机,继续说:“高蓉在家声常去的健身房蹲点守他,被她男朋友发现了,这才打起来的。你没看见,今天把罗雪都搬来了?”   “罗雪跟高蓉有什么关系?”   “呵,是没多亲近。”李修身挑挑眉毛,“但是罗雪更讨厌你啊。”   我不解,问他:“她讨厌我也不至于折腾陈家声啊。他俩婚都离干净了,现在她跟丁哲的孩子不都好几个月了吗?”   “唉,我说妹妹啊,你让我一个180的肌肉男跟你解释女人心,就算我好意思,你好意思吗?”李修身一脸嫌弃,掏出手机回微信,我刚凑上去就被他推开了。“哎哎哎,你别跟陈家声学那臭毛病啊,公民隐私权不容侵犯!”   我念出刚才在他手机上看到的一行字:“小迈迈的大修修哥——”没等他堵我嘴,自己先笑了出来。   “搞什么啊?想看劲爆的回去翻陈家声手机去,你搁我这傻笑个什么劲儿啊!”他吐槽完,回了微信,继续刚才的话题道:“罗雪多牛逼啊!当年她心里揣着丁哲,还不硬是把陈家声训成看家护院的一条好狗吗?我跟你说,你再不上点心,陈家声的骨头渣都轮不到你。”   “我挺上心的。”再没有哪个人让我这么上心的了。“但要是陈家声不要我,回头找高蓉或者罗雪的话,那我肯定也会不要他了。”   “呃——合着我半天白说了!我直接一点吧。李春深,”李修身看着我认真道:“我就是想让家声你们俩好好的,别再沿途撒狗血了,陈家声没几天活头了。哎哎哎,你别哭啊!我不是说你撒狗血,我是说罗雪和高蓉啊!”   可我还是止不住眼泪,一听到他说陈家声没几天活头了,我心里的阀门就自己打开了,那些被压抑了一个月的害怕和悲伤一起涌上来,挡也挡不住。   没等李修身劝住我,外面突然骚乱起来,一群医生和护士正往陈家声的病房跑。我立刻顾不上哭了,冲出水房也跟着人流跑。丁哲一看见我,立刻道:“家声吃东西呛到了,医生正在抢救。” ☆、停药   我脑子里嗡了一下,眼前发黑,好不容易才勉强站住。丁哲身后,坐在长椅上的罗雪神情恍惚。看到她,我心中陡生恨意,上前两步,恶狠狠地问她:“你跟他说什么了?婚都离了你还要干嘛?”   丁哲护住罗雪,李修身也抓着我的胳膊肩膀,不让我再往前。罗雪抱着肚子不说话,也不看我。我气急了,冲她喊道:“陈家声要是死了,我就拉着你们一起给他陪葬!”   我声音很大,本来看陈家声热闹的人便转过来看我的热闹,但我顾不上管他们,满脑子都是陈家声的心电监护仪在一长声“滴”音里,再也没有起伏的画面。倘若他死了,那我肯定一天也活不下去。我才不管什么高蓉、罗雪,或者那个折磨了我十年的男人,谁要是从我身边夺走陈家声,我绝对要杀了他!   我看到丁哲的嘴一张一合,周围的人交头接耳,但是我一句话也听不见。不光听不见声音,很快,我眼前开始出现刺得人睁不开眼睛的白斑。再然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醒来的时候,周围一片漆黑。我分不清是陈家声死了,还是我李春深死了。最好是两个人都死了。最好是这样。   可是有人却打着手电筒叫我:“李春深,你在哪儿?”   我听出来是陈家声的声音,立刻从床上坐起来,响声惊动了他,他的手电筒便照向我。“能走吗?过来啊。”他小声冲我喊。我意识到病房里其他人正在睡觉,而现在已经是大半夜了。   他牵着我走出病房,来到走廊上,上下打量了我一下,笑道:“你这低血糖挺牛逼啊,说来就来!”   我伸手摸他的脖子,他脖子上皮肤完好,没有动刀。   “我那十分钟就完事了,卡了一口香蕉。倒是你,差点没把丁哲吓死。哈哈哈!”   我用力抱住陈家声,冲他道:“把你的病传染给我,传染给我!”   “癌症不传染。”他笑着揉我的头,揉着揉着手便停住了,因为我的眼泪沾湿了他的病号服。“你想陪我死吗?这世上我做什么你都能陪,偏偏死不行,谁也陪不了我。李春深,我认命了。”   他在我背上轻轻拍着,好像得癌症要死的人是我一样。“我过两天就能出院了,你明天去心理咨询所之前,先回去帮我拿套干净衣服,做完咨询直接给我带过来。我跟你说,你捡最帅的拿,不帅我不跟你走。”   第二天上午,我回公寓给陈家声拿衣服。   单元门口站着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好像在等人。他看着我皱眉头,不确定地问我:“你妈妈是叫刘玉英吗,外公刘书良,刘庄三队的?”   他用的我家乡的口音,这引起了我的警惕。   他见我不说话,又道:“你是小春吧,说起来我是你表舅呢,就是没来往过,你不认识我也正常。但是你跟你妈妈长得真像,眉毛眼睛脸型都一样。我一打眼就认出来了。”   既然认识我外公,也许这次来找我跟老人家有关。但是我仍然用普通话回他:“什么事?”   “哦,是这样,你爸托我来看看你。”   我背后一凛,立时警觉道:“谁?”   “你爸啊!”他一副理所当然状,见我瞪着他,又道:“哦,是你原来的爸爸,他说你不见他,托我来看看你。我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了,你都没接,短信你也没回,我……”   “你认错人了。”我伸手拽单元门,补充道:“我没收到过什么电话短信。”说完不等他反应,便闪身进去关上门。他没有门禁卡进不来。   我没有等电梯,爬楼梯冲到7楼,快步奔到屋里,锁上门,才开始觉得难受,在厕所吐到发抖。   电话和短信我都收到了,我没来得及看。不,我并不想看。但是就因为不想看,导致我不知道他竟然托人来找我,还一头扎进他撒下的大网里。可是,我看了又能怎么样呢?光是提防五十多岁的男人已经让我精疲力竭了,难道路上每一个人我都要避开吗?我他妈哪那么大能耐啊?   我的牙又开始疼了。我从抽屉里找到布洛芬吞下去,又从冰箱里拿了罐啤酒送药。这布洛芬还是五一时陈家声给我的。那时候我一点也不知道他也会死。我不怕他会死,我怕我死不了。他让我去做心理咨询,又送我去看精神科,看着我吃那些药。他想逼我好起来。陈家声,我不想好起来。   我打开707房间的门,那件灰色的毯子掉在地上,满屋都是那天匆忙慌乱的痕迹。我裹着毯子坐在沙发上。毯子上有陈家声身上的味道。我把脸埋进毯子里,就好像把身体埋在他的怀抱里一样。   如果有一天,我再也闻不到他的味道,再也得不到他的拥抱,满世界只剩下一个疯狂找我的所谓“生父”,到那个时候,日子该有多可怕?陈家声,你怎么忍心?   ……   出院那天,陈家声一早换好衣服,架着胳膊满病房秀他的肌肉和纹身。这给了他力量和勇气,我看得出来。   回到公寓后,陈家声开始对李修身送来的那个纸袋感兴趣,就是我用来气走高蓉的那个纸袋。我想肯定是李修身跟他说了什么。果不其然,陈家声打开纸袋,拎着用料节省的性感内衣在我身上乱比划,嘴里嘟囔着:“秀秀这小子总算干了回正事,回头得好好表扬一下。”   我被他弄烦了,坐在沙发上逗他道:“要不你穿上试试吧,我还挺想看的。”   他拿着上衣道:“这个我可以给你试试啊,反正我胸大。”说来也不含糊,立刻脱了T恤穿那件胸罩。“唉你帮我弄一下,”他手别在身后,满头冒汗,“解别人的没这么费劲啊,你说你们女的都怎么扣上的,这也太反人体工学了。”   我笑着给他扣上,他在我面前扭了扭,摆了几个健美的姿势,我掏出手机拍了照。他见我拍他,立刻跑到卧室里照镜子去了。不多时,便听到卧室传来一声震天响:“操!”他光着上身出来,把内衣丢给我,“太他妈恶心了!”   我把内衣丢到他身上,打了个哈欠,擦了眼泪,晃着手机说:“拍出来挺好看的。”   他过来抢我的手机,我只来得及关掉电源,毕竟他胸大胳膊粗,我抢不过他。“你换密码了?”他晃着手机问我。“嗯。”我不仅换了密码,还把短信和通话记录都删除了。但他还是翻出了相册,看到了我拍的他的照片。“你这密码换了跟没换一样,不是你的生日就是我的生日,有意思啊?”   我去拿他的手机,但是开不了锁。他看着我笑,说:“不是我的生日就是你的生日,你自个儿试呗!”我用自己的生日解了锁,又听他在旁边说:“生日这回事,就是要有人给你记,有人给你过,自个儿记自个儿的就没意思了。”   啊,原来生日是这个功用。我点点头。以前从来没有人记住我的生日,一个也没有。   “算了,给你留着吧。”   他把那几张照片翻着看了一下,终于还是没删。我知道,他又在为我打算他死了以后的生活了,他这是在为我留纪念呢。真卑鄙。   “李修身说你手机里有劲爆的东西。”我点开他的相册,故意在他面前晃了晃手机。但他非但不急,反而笑得很古怪。“想看你自己看。”   我皱眉,心道大概不是什么好东西。“小黄片还是小黄文?”   “都有。”他回答得很坦然,笑得很□□。“还有小黄图呢!要学习一下吗?”   “改天吧。”我把他的手机丢回去。大概看他的眼神有些嫌弃,惹得他反驳道:“老子守了好几年活寡,你让我怎么办?”   “你不是有高蓉们呢吗?”我加重了“们”字的读音。   “得了吧。”他撇撇嘴,“别跟我翻旧账。”   “不翻旧账。”我往他腿上踹了一脚,等他看向我,才继续说:“我不管罗雪跟你说了什么,总之……”我突然不想跟他说那些乞求或者威胁的话了,感觉没意思。   他抓着我的腿问:“总之什么?”   “算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说。   他在我腿上拽了一把,我被拖着躺倒在沙发上。他抓着我的手压上来,问我:“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我眨了下眼睛算是回答,又开口补充道:“你要是不介意,下次打架带我围观一下。”   “你够狠啊。”陈家声嘴里的气息扑到我脸上来。   “恶心。”   陈家声往自己手心哈了口气,闻一闻,皱眉道:“我哪恶心了?”   “不是,我真恶心。”我捂着嘴巴,伸手扒拉垃圾桶。他刚把垃圾桶踢过来,我就吐了出来。但只是呕酸水,口水丝挂在嘴唇上,怎么吐都吐不干净。陈家声在后面抓着我的头发,小心翼翼地问我:“你不是怀上了吧?”   “怀上你妹!”   我身体难受,语气自然不好。他扶着我躺倒在他怀里,拿纸巾替我擦嘴巴。我的头也晕的厉害,眉头皱在一块。我没跟他说,我这几天一直都这样。   “李春深,”他在我太阳穴上揉着,“你是不是自己停药了?” ☆、天文馆   我不想告诉他,可我也不想对陈家声撒谎,只好闭着眼睛不说话。忽然觉得眉心一凉,一股医院消毒水的味道薄薄地钻进鼻腔。我开始想念他身上沐浴液的味道了。   “邱医生给我打电话了,她说你前天没去,打了一次电话,你没有接。她怕给你压力,所以没有再打。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他又找你了?我之前就跟你说过,有事情要告诉我,不要自己憋着。”   我抬头迎上陈家声的唇,想堵住他的话。他的唇舌与我的厮缠在一起,手轻轻在我头上安抚,像安抚一只受伤的小猫。我的鼻子一酸,眼眶开始潮湿起来。   他的嘴唇停在我的脸颊上,轻轻抚着我的头发说:“你知道,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给他打电话,让他不要再来骚扰你。”   “好,你打吧。”我的眼泪流下来,心里的城堡好像正被推土机推倒。我终于还是屈服于自己的软弱,要把我的麻烦交给陈家声处理。想到这一点,就觉得难堪又沮丧。“我出去走走。”我没有办法看他、听他打这个电话。我就是没有办法。   树冠里的蝉叫得很热闹,像是故意来看我的笑话。我在太阳底下走过,心中却觉得冷如冰窖。   不知道过了多久,乌云遮住了太阳,迎面吹来的风里开始有了一丝潮润。我知道要下雨了,心中却涌起一阵激动。这几天,我的头一直眩晕,心脏跳得异常,时不时就想弯腰呕出来,但是吐出来的总是酸水,或者只是口里分泌的唾液。这让我一直处于一种不上不下的焦灼感里。我急需这场雨来解救我。雷声一响,我就想唱歌,想把我心里的激动唱出来。   温热潮润的风里,高蓉的两条细腿踉踉跄跄地闯进我的眼帘。她白色连衣裙的下摆被风高高吹起,头发也是。她就好像看不见我一样,擦着我的肩膀往公寓单元门走去。单元门口正打算进门的年轻男人耐心地拉着门,等高蓉进去才松手。他脸上那种对年轻姑娘的殷勤熟悉而且恶心。   我犹豫着何时上去,才能正好赶上这出戏的高-潮,适时出现,表演一个煞风景的老女人。现在我的身体里装满了恶心,正迫切地想把这恶心分一些给别人。我的手机给了陈家声,只能估摸着二十分钟的长度,直等到大雨砸了好一会儿才开门上楼。   707的门紧闭着,高蓉的哭腔传出来:“陈师兄,我哪里比不上她?我喜欢了你这么多年,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好好看我一眼?一想到你会死,我的胃里就一阵阵抽痛……一想到你死都不肯接受我,我的心里就好像空了一大块……怎么都填不满。陈师兄,你要我吧……你不爱我没关系,让我爱你好不好?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我不应该顾忌罗雪……我应该再早一点告诉你……缠着你……”   我掏出钥匙开门,陈家声的胳膊高高架起,正被高蓉环抱着。一听到动静,她立刻痛哭起来,冲我喊道:“你装什么装?心里高兴坏了吧!我脱成这个样子他都不肯碰我,你心里一定在笑吧。笑啊,想笑你就给我笑出来啊!”她的长发被眼泪粘在脸上,连衣裙的扣子开到胸前,露出白色蕾丝的内衣。   我一下子开始憎恨起长发来,连同自己的长头发也厌恶的不得了,它们已被雨淋湿,现在正往下滴水,滴在脚面上,又冰又凉。风把她身上的酒气吹过来,我在这酒气里瑟瑟发抖,又冷又气。   “你知道我有多爱他吗?你这个神经病!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才认识他几天?他都要死了,你为什么还是霸着他不放?”   她怒吼着往我扑过来,被陈家声拽住,喝道:“高蓉你够了!”   “没有!没够——”高蓉歇斯底里地喊完,无力地跪倒在地上,哀声说道:“陈师兄,我比她年轻,比她漂亮,比她瘦,比她认识你更久,比她了解你,你要我吧……你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   陈家声拿着毯子把我裹住,对她说:“她跟我一样,都是要死的人,你不是,你还有大把的光阴好过,不要为难自己。”   高蓉抢道:“我也可以陪你死啊,如果你是因为这个不喜欢我的话,我也可以陪你死啊……”   “不是。”陈家声摁住我发抖的肩膀,“我不是因为这个不喜欢你,我一直都不喜欢你。高蓉,陈师兄要死了,不是预定了哪天会死,还可以从容准备的那种,不是那种。”陈家声的声音异常冷静,“是上一秒还在说话,下一秒就会嗝屁的那种。如果不是因为喜欢上别人,我还是会跟你睡,哪怕做着做着突然就死了,我也会跟你睡。我不光会跟你睡,任何一个想跟我睡的女人,我都不会拒绝。我这么说,你明白吧?”   “可你没碰我啊?”   “因为我心里装着这个神经病,”他在我背上拍了一下,“我睡不下去别人。”   我总觉得他的话哪里不对,可是却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高蓉怔怔地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好半天之后,她冲我冷笑了两声,起身夺门而出。   707的门被阳台吹来的风猛地撞上了,发出了震天的响声。外面的雨从阳台潲到客厅来,地板上一滩水。我裹着毯子去关窗户。窗户一关上,屋里顿时安静下来。我脑袋里电光一闪,嘴巴先一步说了出来:“不对,陈家声你说得不对。”   “什么不对?”陈家声已经套了件衣服,手里还拎着一件,大概是准备给我的。   “你说你心里有我,所以睡不下去别人。可是你以前约-炮时,还不肯跟罗雪离婚呢。”   他坐在沙发上不说话,似乎陷入了沉思。他平常总不肯老老实实坐着,现在倒是很安静。他安静下来皱眉头的样子我也喜欢看,只要不是在医院里,怎么样都好。   过了好一会,他突然转头冲我笑了一下,说:“李春深,陪我一块死吧。”他的笑容里看不出悲喜,声音里也没有丝毫情绪。   “好啊。”我笑着回他。这样最好不过了。   我得了陈家声的死亡许可,忽然觉得什么也不怕了。高蓉也好,罗雪也罢,管她们说什么,想什么,那是她们活着的人的事情,跟我们没有关系。就连那个人,我现在好像也突然有勇气对付他了。毕竟活人再难缠,也缠不上死人啊。   “在那之前,”陈家声的话打断我的恍惚,他冲我招手,看着我走向他,“我们争取活得久一点。你把药吃起来吧,反正都要死了,还差这几盒药吗?我看你这样,太难受。”他抓着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睛说:“再说了,你身体这么差,我们怎么谈恋爱约会啊?”   “约会?”   “嗯。我们不是连一次正经的约会都没有过吗?你就没有憧憬过?”   “我还真的没有憧憬过。”我望着窗外渐小的雨势,想起来一部叫《曼谷轻轨恋曲》的电影,便对陈家声说道:“以前看过一部电影,女主暗恋男主,第一次鼓起勇气约男主出去,是在大白天跟着一群小学生去天文馆看星星。”   “那女主挺浪漫啊。”   “你觉得她浪漫?”我有些意外,看到他点头,继续说:“其实我也这么觉得,但是好像别人都觉得很奇怪,而且就连女主自己,也在看星星时睡着了。”   陈家声笑着说:“你应该不会睡过去。明天去?”   “这两天闭馆,后天可以。”   陈家声挑眉问我:“知道的这么清楚,早就查好了?”   “我以前自己去过。”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自己此生还会有约会。早知道如此,我会把它攒下来。   陈家声看着我摇头,道:“电影一个人去看,天文馆也敢一个人去,我看你心挺大的啊。怎么刚见你时就好像住老鼠洞里不见人似的?”   “因为我知道他不会去那里。”我无意识地拍拍膝盖,“至于我,反正在哪里都是一个人,出门不出门有什么区别?”   “不要老是说丧气话。”陈家声推了我一把,“你说得那个电影,找出来看看,反正下着雨也出不了门。”   “那个电影……你应该不会喜欢,是部爱情轻喜剧,情节并不怎么跌宕起伏,看过的人也有很多觉得无聊。”   陈家声“啧”了一下,伸手搂我的肩膀,翘起二郎腿说:“谈恋爱这种事呢,就是本来无聊的事情,因为是两个人一起做了,就不觉得无聊了。”   “我并不觉得那电影无聊。”   “你……”他皱眉看我,“你有时候脑子很不好使,你自己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他什么意思,但我也只是想表明一下我对那电影的态度,结果挨了怼,只好闭嘴,起身去714拿电脑。陈家声在后面喊:“把湿衣服换了。”   去天文馆的那天,同样赶上了来参观的小学生。售票员特地跟我们确认那是学生场,是否需要错开。我跟陈家声异口同声地说“不用”。结果售票员看我们的眼神,立刻多了几分看傻逼的意思。   在天象厅外检票的时候,我们俩就显得格外醒目,尤其是陈家声的身高和花臂,叽喳的小学生的声浪明显小了很多。但是等我们落座没多久,那波稚嫩的孩童的声音就再次袭来,瞬间将我们淹没。   想一想,已经很久没有一次见过这么多这么小的孩子了,更遑论置身其中。我想起自己那么大的时候,那个时候,虽然不能说无忧无虑,但也没料到自己活到三十岁还撇不清那些烂事。   配合着解说员的声音,球幕上开始显现模拟星象。那是在真实的夜空无法观察到的绚丽景象。我再一次沉溺在其中,一想到即便身死成灰,也是在这样的绚丽中的灰尘,心中就多了几分安慰。我顺着陈家声的胳膊摸到他的手,他张开手掌,与我十指交扣,握紧。时至今日,我已别无所求了。   从天文馆出来的时候,太阳正大,晃得人睁不开眼睛,身体包围在滚滚热浪之中,但是并不焦灼。我在太阳底下伸了个懒腰,陈家声拿着手机从后面追上来,对我说:“丁哲和罗雪要请咱们吃饭。” ☆、鸿门宴   “你答应他们了?”我不想去。   “哈,我以为你会说‘我不去’。”陈家声掐着喉咙模仿我的声音,显得十分滑稽,但是我笑不出来。陈家声见我不笑,敛了神色,正经道:“上次有些话没说清楚,这次去说清楚,省得以后再纠缠。”   他们上次在病房里说了什么,我不感兴趣,但我记得那次谈话中,陈家声被一口香蕉呛得惊动整个楼层的事情。   陈家声见我不说话,撞撞我的肩膀,戏谑道:“干嘛,醋性这么大?”   我心中烦躁,嘟囔道:“去吧去吧,反正是你的事情,我才懒得管呢。”说话间,脚步不觉快了很多。我心里打定主意,既然他让我去,那我就去装死鱼,反正这个我最在行。别的他们爱聊什么聊什么,只要不把陈家声聊死就行。   陈家声说要去罗雪和丁哲的新家,位置比较远。上车没多久我就睡着了。醒来时,汽车正驶进一片高档小区。   带花园的小别墅外,一位身材圆润的老太站在路边等我们。一等我们下车,老太就迎上来,握着陈家声的手亲昵招呼。她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戴着眼镜,依稀看得出罗雪的出处,但气质却比罗雪亲切的多。   “这是你女朋友?”她握着陈家声的手,看着我,眼带笑意。   “是。”陈家声不动声色地拽我靠近一些,“她叫李春深。”   “阿姨好。”我生硬地叫了一声,心中暗暗惊奇陈家声与前丈母娘竟然还能如此融洽。   “你也好,欢迎你来。”她侧身让我们。“来,快进去吧,饭都做好了。”   门一开,丁哲系着围裙从厨房迎出来,招呼道:“我以为你们会在路上堵一会呢,还有两个菜,马上就好。”陈家声跟他客气。罗雪扶着腰招呼我们坐,口里道:“本来想在外面找个地方的,我妈非要在家里请你,让你开这么远可怨不着我。”   “我也想见见家声嘛。”罗母笑道,牵着我们去客厅。   我跟着刚走了两步,就见罗雪身后一个纤细的人影怯生生地喊道:“陈师兄。”竟然是高蓉。陈家声显然也有些吃惊,愣了愣,才开口道:“你也在啊。”罗雪替高蓉答道:“我叫她来的,正好她也有些话要跟你说。”高蓉脸有些红,微点点头,没说话。   刚在沙发上坐定,听他们寒暄了几句,就听丁哲喊道:“开饭了!”罗雪嗔道:“还没说两句话呢,吃饭着什么急啊?”罗母已站起身,道:“今天叫他们来就是吃饭的嘛。家声,来,我今天做了好多海鲜,以前雪儿不吃,都是咱娘俩吃……”“妈,”罗雪撒娇打断罗母,“不是说了不要再提以前的事吗?”   罗母笑笑不再说话,一手牵着陈家声,一手牵我,高蓉扶着罗雪一起往餐厅走去。我和陈家声被安排在罗母右手边,罗母左手边依次坐着高蓉、罗雪、丁哲。   “来,家声,多吃点螃蟹补补。”罗母给陈家声拿了两个螃蟹,冲罗雪道:“你别光顾着拍照,给客人夹菜啊。”回头又夹了一堆虾啊蛤蜊的塞给陈家声,直把他面前的盘子堆得满满的。“你现在太瘦了,今天做的都是你喜欢的,多吃一点。”   陈家声摁住罗母还要夹菜的手,苦笑道:“一桌六个人吃饭,您把菜都夹给我了,他们吃什么?”   罗母还没开口,丁哲先道:“菜多着呢。妈也是心疼你,你能吃就多吃一点吧。”   罗母对丁哲道:“这么多年,家声一直非常孝顺我,我也一直把他当亲儿子。现在虽然跟雪儿离了婚,但怎么也不算外人,丁哲你不要多心。”   丁哲忙摆手道:“怎么会?我知道这么多年一直都是家声在照顾爸妈跟雪儿,妈待他好那是应该的,这也督促我以后要好好孝顺您老人家。”   “好。”罗母应了一声,便招呼我吃菜。   罗雪给高蓉拿了个螃蟹,道:“你也吃啊。你跟家声口味一致,今天的菜你肯定喜欢。”高蓉道谢。罗雪又道:“我还以为我俩离了婚你们能好呢,本来就在一块上班,朝夕相处的。而且老实说,我一直觉得家声喜欢你这样温柔安静的女孩,没想到他口味这么重……”   “啪!”   “雪儿……”   陈家声搁筷子的声音和丁哲制止罗雪的声音一同响起。   丁哲看陈家声一眼,拉着罗雪胳膊道:“你不要对李小姐有偏见,何况人家今天是我们请来的客人。”罗雪眼皮也不抬一下,冷笑道:“人是你要请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早知道罗雪讨厌我,反正我也讨厌她,听了她的话,倒也没觉得特别难受,只是被空调吹得有些冷,身体有些皱缩。但是陈家声忽地站起来,对罗母道:“阿姨,我们还是回去了。”说着拉起我的手就往外走。丁哲起身阻拦,罗母在我们身后喝道:“罗雪你越来越不像样子了!”高蓉也愈发尴尬,刚刚站起来的身子又讪讪地坐了下去。   转眼之间,刚才还算融洽的气氛尴尬到极点。我能感觉到陈家声拉我的手一直在抖,但他自己好像没意识到,反而安慰我道:“你别生气,咱们这就走。”   正僵持间,门铃突然响了。   丁哲一脸茫然地看看罗母,又看看罗雪,顶着一头问号去开门。虽然看不见来人,但李修身的声音立刻灌进耳朵里:“我们不请自来,来蹭你家的大螃蟹了。”丁哲忙道:“哦,快进来吧。”   李修身牵着一身清凉打扮的迈迈进来,见了我们一脸惊讶状,嚷道:“你们在这吃独食,怎么不叫上我们?”罗雪冷冷道:“又是谁跟你说这有螃蟹了,来做个客也不消停。”   任谁都能听出她话里所指。罗母气道:“怀个孕你是要上天啊?怪不得你爸不愿意来,早知道你现在这个德行,你再求我,我也不来!”   众人都觉得尴尬,只有李修身仍嬉笑着,对罗母道:“阿姨您别生气啊,您要不来,我这螃蟹可蹭不上了。还是说您怕我来蹭螃蟹啊?”罗母压下怒气,对李修身道:“阿姨不是气你,你想吃螃蟹,还跟以前一样直接跟我说,我给你们寄,实在不行到我家去吃。咱不在她这里受她的气。”   罗雪嘴唇动动,没说话。丁哲向罗母道:“妈您别生气,雪儿她不是故意的。”说话间推着陈家声和我坐回去,然后边向厨房走,边对李修身道:“你们来的正好,快坐下,我去给你们拿碗筷。”   李修身提着椅子塞在我和丁哲的椅子之间,安排迈迈挨着我坐下,然后自己大喇喇坐在丁哲旁边,跟罗母求螃蟹。李修身见丁哲拿着碗筷出来,顺势接过盘子去盛罗母递过来的螃蟹,放在迈迈面前,口里埋怨道:“一道过来什么啊?你又没请我们,这我还是看了罗雪的朋友圈才知道你们藏起来吃螃蟹啊。”   罗雪道:“我没屏蔽你吗?”   李修身耸耸肩,一副不言自明的样子,继续道:“本来还顾忌你们在请客,后来看到照片上李春深那家伙的胳膊,才知道你们请的是他俩,那我们还有啥好顾忌的?”   罗母笑道:“你是火眼金睛吗?人姑娘一条胳膊你都认得出来?”   李修身指着我对罗母说:“阿姨别人的我当然认不出了,可你看她,她胳膊上那条长蜈蚣,这不一打眼就认出来了吗?”   我低头看了一下,左小臂上骨折的刀口的确状似一条蜈蚣,颇为恐怖。   罗母叹道:“好好一条胳膊,怎么伤了这么长一条疤,这爸妈看了得多心疼啊?”   我听她这么说,暗道倘若我有她这样一位母亲,可能的确会心疼我吧。一时之间,心中酸楚。却听罗雪鼻间扑出一团气息来,以为她会说出什么来,却也再无下文了,反听陈家声道:“骨折开刀没办法,等把里头钢板取出来,带她去纹点东西遮一下就好了。”   罗母拍了陈家声一下,笑道:“弄成你这样也够吓人的。”   李修身接道:“那也用不着纹整条胳膊,能把疤挡上就行了。阿姨您看我这,”他指着大臂内侧,纹的是一行行草“四海列国千秋万代”。罗母问道:“你这也有疤?什么时候弄的?”李修身摇头道:“没疤没疤,我这是为了好看。阿姨您就说好不好看?”   罗母摇摇头,道:“你们年轻人都爱折腾,我年纪大了,看不明白。照我说,还是干干净净的好看。”李修身边夹菜边道:“我这样您还嫌折腾,阿姨您看看陈家声,那都折腾成什么样了?您怎么不说他?”罗母招呼众人吃菜,回道:“那不都是以前纹的嘛。”   李修身道:“哪啊?阿姨您被这小子给骗了,别的不说,你就说他肚子上那个,不信您问罗雪,罗雪你说……”陈家声越过我和迈迈在李修身肩膀上捶了一下,阻止他道:“哪来那么的话啊?螃蟹还堵不上你的嘴!”   罗雪给丁哲夹了一筷子菜。我低下头吃菜,感觉到陈家声敲打李修身的右手落在我背上,他的手掌很热,很舒服。忽听左上传来一声低笑,抬头见一直安静的高蓉伸手掩着口鼻,正故作冷静。但刚才那个笑声的确是她无疑。我移目去看罗雪,果见她面露诧异,正盯着高蓉。   李修身所指,是陈家声肚脐下方三指处的纹身:(下箭头)可重复使用。 ☆、回家   听陈家声说,那是几年前与李修身一起去纹的,所以罗雪应该见过。但看她神情,她大概此时才知道高蓉也见过。餐桌上八个人,大概只有罗母、丁哲、迈迈不知道高蓉笑什么,罗雪诧异什么。   高蓉被罗雪盯得面色发红,开口向陈家声道:“陈师兄,上次我喝醉了神志不清,如果做了什么奇怪的事,请你别在意。”陈家声摇头道:“不会。”   李修身伸手推我,小声问:“什么奇怪的事?”高蓉见了,立刻道:“跟李师兄没关系,你就别问了。”李修身讪讪地收回手,却又藏在迈迈身后冲我摇手机。我摇了摇头,他才作罢。   高蓉话音刚落,就听罗雪道:“家声,你感情的事我们就不跟着掺和了。今天叫你来,主要还是你家里……”丁哲打断她道:“等家声吃完饭私下说。”   陈家声搁下筷子,道:“你让她说吧,我这都是要死的人了,不避讳这些。”   “胡说什么?”罗母给陈家声盛了碗鱼粥,“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吃完饭再说。”见众人都停了筷子,罗母向众人抬手示意,“你们吃你们的。小李,快招呼你女朋友吃。小高,你也吃啊。大家都夹菜……来来……”   但陈家声也没有再举筷,跟一碗鱼粥斗争起来,面色极其难看。我见他有些心不在焉,怕他呛到,将水杯拿得离他近些,小声道:“别吃了。”陈家声顺势放下碗,拿起水杯喝了两口水,咽的也并不顺畅。我抬手在他背上捋了捋。   罗母推开椅子,道:“家声,你跟我来一下。”陈家声放下杯子,站起来,手搭在我肩上。罗母看了他一眼,冲我说:“小李,你也一块来吧。”   李修身蹭地窜起来道:“我就知道阿姨有好事肯定想着我。”迈迈往下拽他,罗母笑道:“你就好好坐着吧,少不了你的。”丁哲道:“待会我把螃蟹包好,都给你带回去。”“好啊好啊,老丁够意思。”李修身伸手要去抱丁哲,被罗雪挡住,嫌弃道:“好好坐下吃你的螃蟹吧。”李修身坐下,满不在乎地说:“孕妇脾气就是大,记仇记到现在。”   到房间坐下后,罗母直接问道:“你离婚和生病的事都没跟家里说吧?”等陈家声一点头,她继续说道:“前两天我还在老家时,你妈给我打电话,说是你弟想开超市。跟我绕了半天,我总算听明白了,她是想问你能出多少,那几天找不找你,你知道雪儿又一向跟你妈不说话,所以她才找到我那里,想通过我找你要钱。”   陈家声道:“我前几天住院刚出来,待会我打个电话回去,让她们别再骚扰你们。”   罗母摇头道:“我不是怕她骚扰我,家声,我是担心你。”她看了看我,继续说:“正好小李也在,我就把话说明白一些。以前你没生病的时候,我不好多说什么,毕竟是你家里的事情。眼下你得了这么个病,用钱还是一方面,你也没有精力和时间再跟她们纠缠下去了啊。”   陈家声低头不说话。   罗母道:“你这个妈以前待你怎么样,我没亲眼见过,我就不多说了。你跟雪儿结婚这些年,这些年她怎么样我总归是能说两句吧。早先你爸还在,她一趟趟找你要钱也就算了。后来你爸没了,她还腆着脸替她那小儿子找你要钱,这就说不过去了。”   陈家声低头道:“法律上,我对她一样有赡养义务。”   “法律上她还该好好养你呢!”罗母情绪有些激动,她顿了顿,缓和下来,又道:“现在不是以前那个旧社会了,没人再要求你愚忠愚孝了。我知道你是心眼好,总觉得自己对人好,人也能对你好。有些人……家声,有些人你就是喂不熟。听阿姨的话,想开一点。”   陈家声捂着脸,背有些抖。我犹豫着,伸出的手不敢落下去。陈家声手遮在眼睛上,哑声道:“我爸到死都没念我一句好,我不甘心!我哪对不住他们了,为什么偏偏对我这么刻薄?”   “你没错,家声,你没错。”罗母摸摸陈家声的头,后者立刻伏在她膝盖上哭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陈家声。他的被压抑的哭声听在我耳朵里,有一种极大的悲痛,像一把钩子,正掀开一层一层新覆的尘土,将下面的悲伤勾出来。不多时,我心中的悲伤便与心疼、内疚一起涌出来,挤在鼻腔和眼眶里。我咬牙坚持着,才能勉力不让它们示于人前。   罗母拍拍我的手,道:“家声应该很依赖你吧。你跟罗雪不一样,那孩子太娇气。”她抓着我的手放在陈家声背上,“他家里的事情,你要多疏导他,要让他知道:在他后妈和弟弟身上投资的情感是收不回来的。他跟罗雪离婚,已经被伤害了一次。我希望他以后,能开开心心的,这种不愉快的事情,都躲开吧。”   对于这场聚会,我原本所抱持着的抵触和恶意,此刻渐渐消融在罗母的柔声细语中。我开始由衷地羡慕起罗雪来,她不仅得了陈家声十年的爱意和陪伴,还拥有这样一位母亲。而后者,更是我和陈家声都没有的。一想到这里,我对罗雪的就不仅仅是羡慕,而是嫉妒了。嫉妒她之余,我开始自卑。以往别人在我面前炫耀他们所得到的父母的宠爱时,我还可以装作毫不在意。眼下,面对罗雪的母亲,我装不下去了。   我一生什么都缺,但最让我心心念念、不能释怀的就是这样一位理解我、疼惜我的母亲。我知道在罗雪面前,我永远地失去了一较高下的机会。她可能永远也体会不到,我听到她母亲说她“太娇气”时内心的翻涌。她太幸福了,幸福的人都体会不到这里面的酸楚。   在这一瞬间,我看到了两个世界。一个是罗雪们鸟鸣兽走、温阳静水的世界,另一个是我所深陷、一生难以自拔的世界,那个罗雪们看不到却嗤之以鼻的世界。我在这泥潭里向上审视,绝望扎根处,渐发出芽来。我想我以后,再不会对谁怒气冲冲了。   回去的路上,陈家声问我他该怎么做。我看了他好一会,直到确定他是想要我的答案,才告诉他:“你想要怎么做都行,但是不要希望得到回报。”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的眼皮沉重到快要抬不起来。后面的车响着喇叭呼啸而过时,他忽然问我:“要不要跟我回趟家?”   “好啊。”我说。那一刻,眼皮真的抬不起来了。   我以为,他会回去收拾一下,订好高铁票,然后再走。可是我一觉醒来时,却还在他的副驾驶座上。天已经朦朦胧,沾染了一层青黑色,高速路两边的玉米地像被人扯着的桌布一样,往后退去。   “你睡吧,”他不看我,笑得凄凉,“要是出了车祸,我叫醒你,一块死。”   我依言闭上眼睛,却看到心上的黑洞像龙卷风一样,一圈一圈地转着,越来越大。很快,它就要把我整个吞噬掉了。再好不过了。   第二天早上,车子下了高速,驶进一个小县城。那是淮河沿岸有些潮湿、又氤氲着热浪的普通县城。新起的楼盘还空着窗洞,小区门口却已经卖起了早点。中国人多,死一两个不算什么。   我想象里,陈家声的后母是一个敦实的、白润的妇人。我总觉得,倘若这样的人起了坏心,那才真的可以迷乱人心、颠倒黑白。但是事实上,他后母生得矮瘦,皮肤很黑,满脸的尖酸刻薄,丝毫不加隐藏的那种。难怪我写的小说没人看,我心里暗想,我总是把世人想得太过复杂。   “呦,家声,你怎么不打声招呼就回来了呢?”她的口音很重,但万幸我能听懂七分。“这带的又是谁啊?原来那个呢?”   “离了。”陈家声回答地倒俭省。   “离了?”他后母扒着车窗往里看,“那这个是新媳妇了?”   “嗯。”陈家声从钱包里拿了一叠钱递过去,问道:“家强呢?”   他后母这才不再围着车转,接了钱,飞快数了一下,道:“昨夜里就没回来嘛!”招呼我们跟着进屋,又道:“最近不是想开超市嘛,肯定是去找人打听了。你不要急,我打个电话就回来了。我给你们炒个菜,你们弟兄俩好好喝一喝。”   “别了。”陈家声摆手,“大早上就不喝了。你让他回来,我跟他聊一聊,聊完今天还得回去。”   “今天就走啊,好好,我去叫他去。你在家等着吧。”   看着他后母往外走,陈家声在两个卧室晃了晃,最后将沙发上的东西推一推,对我说:“屋里太乱了,你在这躺会吧,反正这会家里没人。”我在车上时一直在睡觉,这会倒并不觉得累。“你躺下歇会吧。”我拉他坐下去,“今天不是还要回去吗?夜里还是睡不成觉。”他躺下来,头枕在我腿上,打着哈欠。我揉揉他的头发,说:“你睡吧,我守着你。”   这一睡就到了晚上。   陈家声的弟弟陈家强裹着一身酒气汗臭进来,他母亲跟在后面骂,大意是找了他一天,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一进屋,顺手开了灯。   我刚打了个盹,身上出了好多汗,黏糊糊的。灯一亮,顿时觉得刺得难受,睁不开眼睛。陈家强砸着嘴上下打量我,喊道:“哥,你啥时候换了个新的啊?原来那个呢,不要了啊?” ☆、陈家   陈家声坐起来,眯着眼睛看手表,问道:“几点了?你怎么才回来?”   陈家强凑过来,摸着陈家声的手背说:“这不才八点吗?现在吃晚饭正好。”说着冲陈母招手,“妈,打电话让老三多准备几个菜,把酒备上,我请我哥下馆子去。”说完仍回头盯着陈家声的手表,“哥,你这表能值几个钱,明天我也去弄一块戴戴。”   陈母站在冰箱前,开门往里打量。“这不家里有菜呢,出去乱花那钱干嘛?你是立了功了还是挣着钱了,就知道个吃!起几个月前就说开超市开超市,这快小半年过去了,也没见着你超市的影儿。我让你早点定下来你不听,让你把女朋友领家来看看你也不听,天天从早到晚的不见影,一回来就是个吃!老娘养了你二十多年,你倒是会使唤人,跟你那死爹一个德行……”   陈家声把手表解下来递给陈家强,道:“呐,你拿去戴吧。”见陈家强接过手表把玩,又道:“超市是什么情况?电话怎么都打到罗家去了?”   “你问妈去!”   “小兔崽子,我不是为了你打的吗?”陈母从冰箱取出几盒打包回来的剩菜,摞在茶几上,对陈家声好言道:“找不着你嘛!你看为了给你弟攒钱开超市,家里竟是吃些剩饭菜,把孩子逼得在家待不住,天天往外跑。不过他也不是瞎跑,这孩子看着瞎闹,心里有数呢,他是出去找店面,跟人家学习去了。家强,你跟你哥说,看上哪的铺面了,还差多少钱?你哥这次回来就是为这事嘛!”   陈家强将剩菜扔到垃圾筐里,急道:“我哥特地为我这事回来,你就拿这招待他,也好意思啊?”   陈母去抓陈家强的手,没拦住,急得打了他两下,嚷道:“你那倒的都是钱啊!”陈家强推开她的手,也嚷道:“没见哥带着新嫂子回来的吗?非让人看笑话是吧?”陈母看了我一眼,这才松了手,讪讪道:“你哥是自己家里人,有啥好笑话的。”   “哎嫂子我问你,”陈母刚一出门,陈家强就凑上来,“你是怎么让我哥跟罗雪离婚的?那娘们不好搞着呢!跟我哥结婚这么多年一趟也没回来过,还是我跟爸妈去看过他们一次,那脸臭的呀……”他越说靠得越近,嘴里的唾沫星子都喷到了陈家声身上,被陈家声推开一把,仍不死心,“反正我妈说打死再也不去见她了。”   我还没有想好怎么回答他,肚子就“咕叽”了一声。未等我觉得尴尬,陈家声的肚子也开始唱起来。虽说是从前一天晚上开始就没怎么吃过东西,但是两个成年人的肚子一起唱空城计,还是有些诡异。果然陈家强和陈母对望一眼,一脸不置信地表情,问道:“哥你至于吗?走走走,现在就下去吃饭……”   下了楼,一股凉风吹来,被汗贴在身上的衣服松动起来。没走多远,空气里开始夹裹着一种脂肪被火烤的香味。对于饥饿的人来说,这种香味被放大了十倍,以至于我觉得迎面走过来的每个人都散发出一种似有若无的孜然味。胃被饿得久了,此时开始由下向上犁过一遍疼痛,这疼痛让胃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存在感十足。再往前走时,孜然味也开始浓郁起来。   那家叫“就是香”的烧烤店在临街的一排小吃店中格外扎眼,倒不是它的店面装修得有多辉煌,秘诀在于店门口的烧烤炉。那是一块铁皮做的狭长的槽形炉子,被拨弄得间疏有致的木炭烧得发红,槽上躺着A4纸大小的铁网,已被炭火燎得发黑,又被油裹得发亮。这种烧烤炉在国内大江南北都不陌生,一到夏天傍晚,便开始走上街头巷尾,俘获大批被酷暑煎熬的男女老少。   “就是香”的烧烤炉由一位年轻人操作,个头不高,但是模样很是帅气,打扮也算新潮。他的头发虽然也被汗湿,但依然能看出用发蜡精心搓出的造型,并且他也不像上了年纪的同行直接用汗臭的旧毛巾擦汗,而是在左手腕上绑了条暂新的白毛巾。他熟练地翻弄铁网上被串成串的肉和蔬菜,刷辣酱、撒盐和孜然。而每当举手擦汗时,就又显得格外帅气。可能正因为如此,店外坐着不少女孩,桌上摆的串不多,不时偷眼去看这位年轻人。   我虽然想先尝一尝这位年轻帅哥的手艺,但最先摆上桌面的却是花生米和凉拌藕片。他们三人已动了筷,尤其是咬藕片的声音特别响,那股脆劲发出的声响立刻抬高了那碟藕片的身价。嘴巴里已经开始自行分泌口水,但我还是坚持去看烧烤炉上滋滋响的羊肉。红白相间的羊肉逐渐皱缩、变色,渗出的肉油滴在炭火上,伴随着“滋”的响声升起一股黑烟。   我的肚子叫得越来越响,使我不得不送了一些白水进去。老板端了一碟小炒肉、一碟土豆丝过来,我立刻道:“盛碗米饭。”“来两碗,”陈家声看向后母和弟弟,见他们摆手,补了一句:“那就先来两碗吧。”   等老板一走,陈母道:“你们俩白天在家一整天,也不知道弄点吃的,单等着这一顿啊?”她嘴里塞了很多食物,说话的时候咕咕哝哝的,听不太清楚。   “妈,你还好意思说他们。我哥早上到家的,你连饭都不给拾掇一顿,饿了他俩一天,说出去不怕邻居笑话你。”   “哎!你个混小子不要胡说,是我不让他们吃饭吗?家声,你自己说,从小到他我短过你一顿没有?你虽然不是我亲生的,可这么多年,我待你跟家强有什么区别?小时候你爸喝了酒打人,要不是我替你拦着,你早被他打死了。亲的又有啥用……”她说得兴起,嘴里的食物喷了出来,零零星星地落在菜碟里。   陈家声打断她:“我昨天开了一夜的车,太累了,没顾上吃饭。”   “这种时候做媳妇的就得知道伺候嘛!”陈母看向我,“那冰箱里都是菜,拿出来热一下就能吃,不想吃剩菜开火炒一个也好啊。家声他睡着,你可以做个饭叫他起来吃啊……”   “我不会做饭。”   年轻的烧烤师傅已经在往羊肉上洒孜然粉了,我吞了一口口水。   “切,现在的年轻人都娇贵,这也不会,那也不能,都是没逼到那份上,谁是生下来就会的……”   米饭和羊肉串一起上了桌,我顾不上跟陈母说话,拿了一个串,用筷子把肉撸到米饭上,肉汁和材料立刻沾在米饭上,使后者呈现一种诱人的棕色。我端起碗,夹了一筷肉和米饭送进嘴里,滚烫的肉在舌尖翻滚,唇齿间立刻被肉香和淀粉的甜味盈满。虽然不舍得,但我还是囫囵着吞下第一口,对陈家声道:“烫,你吹凉再吃。”他冲我笑笑,道:“你也慢点吃。”   陈家强立刻笑道:“你俩别撒狗粮了好吧,不然我这就打电话叫我媳妇过来,咱看谁恶心谁。”陈母吐着舌头道:“能叫来最好,我早就让你叫来看看,你藏得那叫一个严实。”   陈家声递了杯水过去,说:“妈你喝口水。”陈母抓起两串放在陈家强面前,边冲陈家声摆手边又抓了两串,道:“吃啊你们也吃,这肉烤的真不错。”陈家强扭头喊道:“小李,再给来五十串!”   米饭吃了半碗,陈家声搁下碗道:“超市那个事你怎么想的?”   “地方我都看好了,就是前期要投的钱太多,我这还没凑够。搬到这边来以后,我想着原来那老房子留着也没啥用,上半年就给卖了。不过哥你也知道,那房子太破,值不了几个钱。能借的我也去问了,这帮□□的!平常过年跟着你去走亲戚,净见他们摇尾巴,一个个和颜悦色笑得甭提多好看了!这次去找他们,没等我开口呢,一个个的屁股就坐不住了,话里话外的赶人。我他娘的也是日了狗了,净摊上这帮穷亲戚!日他娘的狗眼看人低,等我这超市开起来,你看他们还不上赶着来巴结我?”   “他们这帮人也太势力了。家声你是不知道,我给他们打电话都不接,别提家强了。你弟也是时运不济,以前出去跟人家学做门做柜子,人家都发了,就他没弄起来。回来这几年,倒腾过药材,包地种过草莓,都打了水漂了。照我说,他就是个守家护业的命,出去挣不着钱,还得在家。你给他把超市开起来,妈就没啥心思了,超市就是进货卖货嘛,这县里乡里这么多人,超市肯定亏不了。你弟生意上了道,你这当哥的在外面也放心不是?”   “妈你别说这些没用的,我哥心里有数……”   “我说啥没用的啦,你就是嫌弃你妈老了不中用了……我是给你凑不来钱,我养老本都给你搭进去了,这顿吃了下顿有没有都不知道呢!人不知道的还说你养了俩儿子,现在擎等着享福吧。我这是有苦说不出啊,伺候了你爸你爷爷一辈子,他俩倒好,前后脚地撒手不管了,撇下我一个人,继续伺候你们俩,我这是享的哪门子的福啊……”   “妈你别嚷啊!我这新嫂子在呢,让人看了笑话……”   “笑话什么?”陈母拉着我的胳膊,“妈这个样都是为这俩儿子操心操的,你觉得我好笑吗?”   她手上劲挺大,我不能不动声色地挣开,只好安慰她道:“不会不会,您说哪的话。”我拿了把串放在她面前的骨碟里,“阿姨您接着吃……”   “你这是不认我啊……”她突然哭起来,双手捶胸口,“家声我是哪里对不起你啊?竟找这种儿媳妇来对付我!你觉得我哪做的不好,你当面告诉我啊,让媳妇来恶心我算哪门子事啊……”   我没见过这阵仗,转向陈家声求助。他对我摇摇头,转向陈母道:“妈您别哭了,咱们这不说家强的事呢吗?家强,你刚才说开超市,还差多少钱?”   “二十万!”陈家强立刻接道。陈母也止了哭,看着他俩,见陈家声不说话,急道:“你给他凑个十万也行啊。你开着大公司,当着大老板,手底下那么多人……”   “别提公司了……”陈家声摆手,低头夹了粒花生米,做出一副惆怅样子。   陈家强凑上去,问道:“咋了哥?”   陈家声慢慢嚼着嘴里那粒花生米,好半天才道:“卖了。”   陈母急了,一拍大腿嚷道:“干嘛卖了,你好好说清楚?”   陈家强拉她一把,安慰道:“妈你急啥,我哥那么大的公司,要卖也能卖好多钱呢!”   “哦,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嘛!就是……你卖它干什么?这放在那里生钱的东西。你是老板,嫌累把活都让手底下的人去干,自己天天有钱赚不就行了……不过卖了也没啥,正好家里要用钱,等把这超市开起来,啥公司不公司的都不要紧了……”   陈家声皱皱眉头,欲言又止。   “咋了嘛?”陈家强也急了,“哥你是不是摊上什么事了?”他忽然蹭一下站起来,“是不是罗雪弄你了?我早觉得她是贪你的钱,要真对你好,不能对爸妈摆那个脸,哥你说,是不是她跟你离婚分财产,逼着你卖公司的……”   “啥?你的公司凭啥分给她?”   “妈你不知道,现在离婚都要分财产的,我哥开那么大个公司,罗雪能不眼红?”   “不是她。”陈家声拽着陈家强坐下,“跟她没关系。”   我不知道陈家声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静观其变。但是陈母忽然抓住我的胳膊,喊道:“是不是为她,是她闹着要你离婚卖公司吧?”   我本能地反抗,没有挣脱开,被她的手一起攥住的头发扯得生疼。 ☆、南京,很好   “不是。”陈家声帮我解脱陈母的禁锢。被勒到的头发还在火辣辣地疼,我揉着胳膊,看陈家声低头道:“事情有点复杂,一两句话说不清楚……”   “那你就慢慢说。”陈家强一脸急躁。   “你们知道,公司运转得需要现金流的,加强做过生意,现金流有多重要,你肯定明白。”   见陈家强点头,陈家声继续道:“三月份的时候,我那个公司现金流出了点问题……”   他看着对面的母子二人,吞吞吐吐地说:“有笔账没收回来,同时又急需要支出一大笔钱,当时没办法,跟信贷公司借了笔……”   陈母脸色一沉,道:“啥信贷公司,是不就是高利贷?以前你爸被人追得东躲西藏的,你咋不长记性呢?”   “我想着等那笔账收回来还上就行了,没想到对方申请破产,这账烂手里了……”   “什么混蛋玩意?”陈家强一拍桌子,站起来怒轰轰道,“哥,你跟我说他住哪,我去帮你要?”   “小祖宗你赶紧给我坐下吧。”陈母急忙拉着陈家强坐下,见烤肉的师傅看过来,喊道:“小李啊,刚才那五十串羊肉不要了啊!”   “人早跑了,要能要回来,我也不至于把公司卖了。”陈家强低头玩弄杯子,欲言又止的样子,低声说:“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欠高利贷的钱,就算一时还不上,也不至于要命……”   “你又干啥了?”这次高声打断的是陈母。   陈家声扭头看我,揉着鼻子,不说话。   陈母的视线在我身上扫过,最后又落回陈家声身上。“她咋你了?”她声音里的不耐烦已经快冲过来打人了。   “她没咋我,是我招惹的她。”   陈家声喝了口水,抓过我的左臂向对面二人展示道:“这是被她老公弄的,胳膊骨折了,在里头垫了块钢板……”   “啥意思?”陈母一头雾水。   我大概猜出陈家声要干嘛了,想从他那里得到一个肯定的眼神,但他一直看着后母和弟弟,完全不看我。   “哥——”   陈家强闷了半天,忽然开口:“合着这女的是有夫之妇,你是为的这个才离的婚……那你今天回来也不是要看我跟妈,是人家老公追着砍你们啊?”   陈母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陈家声还嫌不够,又道:“她老公就是借给我钱的那家老板,黑道上也有人,不光在家门口堵,我出门去哪也老见他们车跟后头,弄得我……”   “啊——”   陈母突然尖叫一声,似是才回过神来,嚷道:“那你这次回来,他们有没有跟着你回来?我这刚过几年安生日子,你别再给我戳一窝蚂蜂出来!你怎么跟你那个死爹一个样呢?你娘俩都是神经病、害人精……我……”   她开始哭出来。我听不下去,起身走开,可她的哭声嚎叫声还是不停地传到耳朵里来。   凉风吹来,甚至挤进了脚趾头缝里,可头皮和后颈中却感觉不到一丝凉意。这头发,早晚要剪了它。我心里暗暗这么想的时候,胃里泛起一阵恶心。   我站在马路牙子上发呆,耳边都是纳凉人的异乡口音,突然想起第一次进城时的事情。   那会应该是97年早春,已经过了天寒地冻的时候,但我还穿着大棉袄。吃完早饭,太阳远而小,我第一次进县城,坐在父亲的农用三轮车里。我忘记带围巾和帽子,头皮被吹得又疼又麻。父亲将车停在一家杂货批发店对面,自己去办事了——我已经不记得是办什么事。   我记得的是那天的太阳,一直很小,没什么温度,我从车厢里爬到前座上,从前座上又爬回车厢里,看着太阳从东边升到南边,又从南边向西滑去。批发店里的小姑娘梳着两根羊角辫,穿着她那个年纪该穿的鲜艳的衣服,在店门口用板凳撑起一根皮筋,边唱边跳着当时流行的花样。她一直在笑,声音清脆,小辫儿一晃一晃的。   我看着他们一家在门口吃午饭,女孩和她的父母,还有小女孩的爷爷,一家四口,围在四方桌前,桌上菜不多,但是都冒着热气。大人们在说一位伟人的逝世,说他再坚持几个月就可以看到香港回归了。小女孩插嘴道,她们学校降了半旗。   我像是坐在观众席上看电影的人一样,记住了很多琐碎的、带着颜色和声音的画面。那个小女孩的羊角辫一直在我的记忆里晃动,还有她偶尔瞟过来的好奇的目光。那时候的我,穿着我妈的旧衣服改的外褂,头发束在脑后扎成一股,像个妇女(这是村里某个长辈说我的原话,我记到现在)——又是该死的头发,我一定要剪了它。我瑟缩着,不是因为冷,是自卑和腼腆——许多农村的孩子都这样,如果你见过的话。   总之,那天,我自始至终没有下过三轮车,没有在城里的地面上踏一下,一秒钟也没有。   父亲回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快下山了。我知道有什么关于父亲背影的经典文章,可是我印象最深刻的还是正面看到的父亲回来的那一刻。他看我的时候眼里有一丝诧异,一闪即逝,可我从小就是个敏感的人,那一闪即逝的诧异被我捕捉到,同他逆着夕阳回来的身影绑在一起,在我心里扎了一刀,将我未来得及涌上来的喜悦堵了回去。   那一刻,未满十周岁的我是否还有别的情绪,我不知道,可是那种被冻在原地的感觉太过深入,我一刻也忘不掉。如果你往前翻,也许能看到我不止一次说过我被冻在原地的感觉。而那个早春,是我第一次体验那种感觉。从此之后,阴魂不散。   “走吧。”   陈家声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打断我的回忆。我习惯性地抬手在眼下抹了一把,才转过身去面对他。陈家强母子已不见踪影。   “他们回去了。”陈家声说,“咱俩去旅馆住一夜,明天白天一早回去。”   我点点头,牵上他的手。   从浴室洗完澡出来,看见陈家声合衣瘫在床上,胸口一起一伏,已经睡着了。我拧了一条湿毛巾帮他擦脸。与第一次见他时相比,他起码瘦了二十斤。眼眶已经凹了进去,还有严重的黑眼圈。长时间饥饿的脸呈现出一种青色。只有睡姿依旧张狂,还算有些生机。   “嘭!”   他突然发出一声怪声,睁开眼睛,随即夸张地对我说:“这——都吓不到你?应该带你去看恐怖电影!”   他不知道,此时我的心脏因为惊吓正嗵嗵嗵跳得厉害。我已经被吓到了,只是我不会尖叫,也不会喊。这就是我被吓到的反应。   “头发剪了?”   他摸摸我的头发。我刚把它们剪掉了三分之二,现在大概只到脖子中间。   “剪得太丑了。”他的手没离开我的头发,嫌弃道。   “真的那么丑吗?”我跪在床边,抓着他的胳膊问,“有人说过我丑,但是也有人说过我漂亮,在你看来,我到底什么样?”   他笑了一下,不太正经地问我:“哪部分?”   “全部。”   他收了不正经的笑,坐起来,手从我的头发上移到脸上,道:“刚好。”   “什么?”   他重复了一遍:“刚刚好。”   “我不太懂。”   “怎么不懂?”他揉揉我的头发,“你就是想听我说一遍。”   虽然被他猜出了心中所想,但我仍然期待他说出来。   “这世上漂亮女人一大堆,而你对我来说刚刚好,我不用迎合什么,也不需要将就什么,这就叫刚刚好。”   “你在偷换概念,我是说外貌,不是感觉。”我心里其实很受用,但还是故意为难他。   “外貌也是。”他凑过来在我鼻尖上亲了一口,“睡着了会梦到你,醒来时想见到你,在人群中看到你就觉得这张脸最舒服,盯着你的照片研究来研究去,总觉得人类五官就该这么分布……”   我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插嘴道:“要是早点遇上就好了?”   他摇摇头。“现在刚好。以前我不懂得刚刚好的道理,所以才死守着罗雪不肯放手。早一点遇见你,我未必会珍惜。”   “可我还是想早点遇到你。”   我心中一阵酸楚。我想他大概也是这样,所以才揽过我的头搂在怀里。他身上汗味混着烧烤摊的孜然味,有一丝发酸,可我舍不得推开他。   以前总在书上看到,说人会在某一个瞬间,因为对方的一个举动而爱上对方,那时候我还不相信,因为我不知道自己会因为一个拥抱而爱上陈家声。我以为爱情是更复杂的事情。认识他以后,我总算信了,爱情真的会在一个瞬间到来。   “头发,”我埋在他怀里说,“本来是留给你的,可我实在受不了了。”   “留给我干什么?化疗掉头发的时候用吗?光头多酷啊,正好跟我的纹身搭配!”他笑出来,但我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发抖。   “我跟我弟说,我欠了高利贷,又拐了债主老婆,被人追杀,让他们以后不要再联系我。”   “他们会信吗?”了解他的为人的人,都很难会信这种谎话吧。   “也许不信。那也无所谓,我交给他们50万,让他们不要去找我或者你,免得被债主把钱抢走。”   “你真大方。”我由衷叹道。“这一下你弟你妈更不会相信你欠高利贷了。”   “没关系,”他平静地说,“说不定没等到他们去找我,我已经玩完了。”   “你……”我顿了一下,抬头看他,“死了以后葬在哪里?不回来吗?”   他的手松下来,滑落在腿上。“南京,我妈葬在那,我已经在那买好墓地了。”   “南京,”我重复了一遍,“很好。” ☆、那个人,我们杀了他吧   陈家声住院了。他需要化疗,不是救命,而是续命的那种。   肿瘤医院那团死亡一般的低气压终于没有放过陈家声,尽管他极力表现活泼,表现健康,可是化疗使他的身体愈发向死亡那一边沉沦。呕吐、发烧、腹泻、头晕、口疮……在此之外的大部分时间里,他都是挺尸一般地躺着。能睡着算是好的,但其实他很难入睡,只是化疗的副反应已经耗尽了他的体力,他没有多余的精力起来活动、说话、甚至笑。在第二波探视的人走后,他甚至跟我说,以后不要再让人来看他了,他没有精力应付。   据医生和他的病友们说,不是所有人化疗后都有他这么大的反应,化疗后依旧活蹦乱跳的大有人在,而像他这个年纪、这么好的体格竟然对化疗有这么大的反应,倒是出乎几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在进行了三次化疗之后,陈家声的副反应越来越严重,甚至开始手脚麻木,完全无法进食,只能靠葡萄糖和营养液维生。医生于是将化疗转为放疗,配合生物治疗。   陈家声情绪很差,对于医生转换治疗方案也不抱希望。但是令人欣慰的是,他的副作用的确减轻了不少,不仅精神逐渐恢复过来,也开始能少量进食。在被化疗折磨了将近一个月后,陈家声终于又有点活人样了。   周末李修身过来的时候,他主动提出要请大家去吃海鲜粥,甚至乐颠颠地带头去找大夫请假。他的主治医生王大夫敲着电脑回他:“海鲜就算了,清淡点的还是可以吃的。”陈家声得寸进尺,追问道:“那我可以出院吗?”   王大夫抬头看他一眼,反问道:“你觉得不住院身体撑得住吗?”   “我这一周除了放疗和生物治疗之外,几乎不需要再另外打针挂水了,我觉得没什么问题。”   王大夫将手从键盘上躲开,叉手道:“你之前反应太大,身体损耗严重,我建议还是住院观察一段时间。虽然原则上放化疗不一定非得住院,但是很多病人反映,不住院的话医保很难报销。另外,的确住院更有利于观察病情反复,有利于即时调整治疗方案,对病人的一些突发意外也能相对好地应对,更安全一些。当然,”王大夫顿了一下,“医院的环境并不是对每个人都是最好的,有些患者可能觉得在家里更安心,这对于癌症的治疗也是很重要的一方面。”   陈家声连连点头。   “所以说,”王大夫继续说,“你再观察几天吧,如果身体允许,并且你自己坚持的话,我可以让你出院在家休养,但是要保证定时接受治疗,有任何不良反应随时来医院。”   “那当然。”陈家声满脸欢欣,扭头冲我道:“你赶紧找保洁阿姨帮我打扫一下房间,一个月不住人,灰都落了二尺厚了吧。”   李修身本来坐在后面的长椅上,这时候探头道:“那今天还出去吗?”   未等陈家声说话,王大夫眉头一挑,道:“就几天还忍不了啊?”   李修身忙道:“忍得了!忍得了!大夫您说的是,身体重要嘛!我是看他难得胃口这么好,不想扫他的兴。您说他这一个月过的那是人过的日子吧,天天葡萄糖、营养液,这舌头都快生锈了。他胃里没东西,晚上睡觉也睡不好,是吧?我……”   “出去就算了,他要实在想吃,家属可以买点带来,让护士检查一下,还是不要乱吃东西。”王大夫向护士道:“小李,你注意给他看一下。”   “那当然,那当然!”李修身起身鞠躬,“有我们美丽尽职的白衣天使守护着,我们家属就算有一百个心也都放下了。家声,你等着啊,我这就出去买!王大夫,李护士,您二位想吃点什么,眼看着到饭点了,我帮您一块买上来呗!”   王大夫手一摆,道:“行了别贫了,出去吧,我后面还等着病人呢。”   “噢好好好,我们这就走……”李修身又抢在所有人前面开口,我和陈家声也都跟着向王大夫致意,然后同李护士一起离开诊室,向病房区走去。李修身板在李护士身侧,大半个身子对着人家娇小的小姑娘,柔声道:“李护士,你喜欢吃什么,我帮你去买。”   一周后,陈家声如愿出院回家。不知道公寓707的那个房间对他而言,算不算得上是家。   陈家声不去医院的日子里,我们按时三餐,然后在楼下散步,过起了退休老人的生活。此外的时间,我在电脑上断断续续地敲字或看书,他则做一些他自己开心的事情,有时候一起看电影。李修身来得更勤了,经常一待大半天。   有一天,我下午睡了一会,起来看见陈家声在我电脑上看什么。我以为他在看我写的小说,凑过去,却发现是一篇几年前的日记。只瞟了个开头,那天的记忆就全回来了。那篇日记的全文如下:   *******   2013年12月8号深霾,空气质量“优”   凌晨,我例行地上了厕所,关灯,爬上床,躺好,盖上被子,准备睡觉。巨大的悲伤突然涌上来,像老房子前面的泉眼。我在那样的悲伤里无措地蒙眼,耳边听着舍友熟睡中传来的呼吸声,泪水无节制地流出来。我知道,又不好了。   我很仔细的回想我的生活,大概这一切在两岁那年已经一锤定音,剩下的几十年只是去验证老天爷那一锤敲得有多准。所以我想,如果我养孩子,一定拼了性命爱他,让他不必体会我的难过和悲伤。如果做不到,我宁愿不养孩子。   自两岁那一年,我大概都活在一种自己欺骗自己的幻象里。现在回想起来,没有安全感这件事,早已经长到骨子里去了吧。   那样的农村,那样的环境,还有什么比让一个爹不要娘不疼的孩子惜命一般死守着出身秘密更可怕的事情。那秘密于我,背了十八年,像充得饱胀的气球,怕被别人发现,藏着掖着,怕它破,破了就要下地狱。   可毕竟,那十八年,我守住了。我知道,那十八年,将我所有的自信磨得一点不剩。现在回想起来,我那时拼命学习,不过是想早一点逃掉。那地方于我,一点安全感也没有。   十八年,我在秘密和环境的压迫下,疲惫不堪,活在自己构建的真善美的世界里谨小慎微。然后,他像一个神一样出现,一个电话将我藏了十八年的气球戳破,炸得我体无完肤。我像一个被扒光衣服轰出来的小丑,再也无处藏身,再也不能闭上眼睛假装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想至少有一年的时间,我在最初的痛哭嚎啕之后是可以安心的啃着苹果与同学谈笑风生的。我没有反应,大部分的时间,我都没有反应。在最初的嚎啕之后,我完全没有让人吓破胆的该有的反应。原来我已这么强大,可以将炸掉的气球里的气全部压在身体里,不让人发现分毫,不让自己发现分毫。   他像个神一样,在我二十岁那年,将我死守了十八年的秘密大白于天下,将我重新打回两岁那年,可以像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一样冷静地看着那个折磨我十八年的秘密,到头来像个屁一样,风一吹,什么都不剩下,让我之前的十八年也像个屁一样,一文不值。   他竟然还敢像个受害者一样来责备我狠心!   我要真如您恭维的那般,我绝不会不接您的电话,我绝不会拒绝您向我介绍您自己。若我果真有一点点胆量和决心,我一定会了解你的一切,然后买一张火车票,揣一把水果刀,坐上十几个小时的火车,途中只吃一碗最讨厌的泡面,冲到西安去,摸索到您家里,一刀结果了你。我真该那么做,才不负您这么评价我。   先生,你知不知道,你毁掉的,是我的全部?   我没有大吵大闹,没有寻死觅活,可我再也不会知道活着到底有他妈什么意思了。   以前,我在自己建给自己的城堡里像狗一样努力,我丑、我笨、我迂、我不解风情,可我努力,我愿意努力,我想努力。   现在,我在破碎的现实里无所事事,我知道人可以有多坏、我清醒、我百毒穿肠过,我看得到别人靠过来的透明触角,也听得见别人想逃走时的内心独白,我笑,我疯,我不在乎。   以前,我觉得我不恨你,因为你对我而言,只是陌生人,所谓血缘,就像狗屎一样,你不在乎,我也不相信。   现在,我偶尔会恨你,我恨你毁了一个蠢得只知道努力的女孩的路。我被困住,被流放,不知道往哪里去。你却可以风过无声,雁过无痕,写意浪漫的不像人。凭什么那些毁了别人生活的人永远一副无辜受害者的可恶嘴脸,永远可以潇洒转身,片叶不沾。你他妈是神,什么都杀不了你!碾死了别人一句“阿弥陀佛”就回头是岸佛光普照了。   我悲伤,并且愤怒,还要背上装逼的恶名,连自己都厌恶。   六年了,这梦魇什么时候会过去?   *******   陈家声看得很慢。我退回到沙发上,翻开之前未完的一本书,忽听到对面的椅子转过来,抬头见陈家声面色凝重。窗外不知何时起了风,将窗帘吹得高高飘起,风擦着窗帘吹进来,裹着腥味。大概是要下雨了。   “那个人,我们杀了他吧。”他说。 ☆、弑父   我以为自己会去检查陈家声的脑袋,会确认他是否在开玩笑,会拒绝他,会跟他解释那只是我一时的想法……   可我却听到耳朵里,自己的声音答道:“好。”   那声音很轻,可是如此坚定,毫无波澜,就像是反复思考了千万次之后才做下的决定一样。我忽然哭了,一连串的发抖从身体内部涌出来,喉咙、肩膀和手都不能幸免于难。   我发抖是因为我意识到,那不是一时冲动的想法,尽管写下那句话的时候,我哭得没有人样。在我还没有看清、想明白的时候,内心早已替我做了决定——杀了他。这些年,我浑浑噩噩,活得像个行尸走肉。可在这行尸走肉的躯壳之下,我自以为受尽折磨只能沉睡的内心已经做出了这种决定。它想活下去。它自己做了判断,觉得只有杀了他,才能活下去。它早就向我发出了信号,而我选择了无视它。   陈家声没有像往常一样来安慰我,他没有抱我,让我一个人缩在沙发上,一边瑟瑟发抖,一边哭得像条狗一样。我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的雨已经式如瓢泼,而陈家声就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定定看着我。   “杀人犯法的。”我说。   “我知道。”他眼睛也不眨一下,“反正我们都要死了。”   “自从你给他打过电话后,他没有再找过我。”   “嗯。”他仍然无动于衷,看上去比我还坚定。   “这是我的事情,”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你没有必要插手。”   “的确。”   雨水潲到客厅里来了,可是我们俩都没有动。   “我有很多药可以用,”他说,“毕竟现在情况特殊,医院那边应该能弄到有用的。”   “我有。”我睁开眼睛,终于在他脸上看到了预料之内的诧异。“以前做实验留下的。”   “过了这么多年,不会失效吗?”   “我保存得很好。”   他动了动嘴,没再说话。   我说:“这地方不行,我不想害得人家公寓租不出去?”   他笑了,说:“你还想在人家这自杀呢,现在倒有公德心了?”   “这不一样。”我争辩道。   “我可以提供个地方,僻静、宽敞,”他抿抿嘴,“关键是不怕连累。”见我看着他,陈家声解释说:“远郊的一套小别墅,入住率太低,荒得很,一直想卖,卖不出去。”   “你不介意,罗雪也不介意吗?”   他又笑,道:“早就跟她没有关系了,她介意什么?”   “你们有钱人……”我住口不说。   “什么?”他紧追不舍。   “早知道你这么有钱,我应该骗一些花花再说。”   “现在也不迟啊!”他敲着桌子,侧着脸看我,“现在看我有觉得格外帅吗?”   “嗯。”我老实点头。   “那你骗了钱想怎么花?”   我垂眼想了想,摇摇头。   “那你注定要穷一辈子了,”他丝毫不客气地攻击我,“连花钱的欲望都没有,怎么会有心思挣钱?”   我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无法反驳,于是反问他:“那你怎么花的?”   “女人。”   “罗雪?”   他点点头,补充道:“钱除了可以讨女人欢心外,还可以讨自己欢心。我跟你不一样,兴趣繁杂、交友广泛,可以花钱的地方多得很。再不济,夜里睡不着一时兴起想到什么,不会因为没钱就放弃。”   “你也会睡不着?”   “失眠不是精神崩溃、活不下去的人的专利。正常人也会失眠,”他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重复道,“要是人类没有疾病和衰老,你会活到天荒地老。”陈家声还是我一开始见他的样子。生活于他,像一个永远热情、永远新鲜的小□□,他爱不释手。   陈家声说的地方果然偏僻,屋里东西很少,但是家具还算齐全,尤其是整套的餐桌椅,看上去相当正经。整理好以后,陈家声替我编了短信,发给那个人,邀他来北京见面。他比想象的来得还要快,当天下午他打电话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快到北京了。   饭菜是陈家声从饭店订的,特地开车送过来,自己摆盘。酒也是他准备的。开车去接人之前,他对我说:“在酒里。”   那是一瓶茅台。我掏出手机,在淘宝上扫了一下,53度的飞天茅台,一千多一瓶。这么贵的酒,可惜了。   我想象那个人见到酒瓶时的表情,他应该很开心,谁不喜欢贵的东西。以此类推,他大概也很喜欢陈家声,如果是陈家声递给他的话,他一定不会起疑心,或者,他也不会料到我想杀他。想到这里,我下意识地吞了一下口水。   一想到要杀的那个人,我的动作就慢下来,满脑子都是他七窍流血的样子。然而他不七窍流血的样子我还没见过呢。虽然我能从他的声音里推测他的长相,我一直拒绝这么做,但我确实可以。他的样子渐渐在我脑子里成了型。   我想他应该是中等身高,身材精壮,至少比同年龄的大多数中年人要瘦。他的头发要不然就很乱,是马上就需要理的长度,头发上沾着显眼的头皮屑,凑近了还会有味道。要不然……要不然就是梳得很整齐,一丝不苟,过分地抹着发油,额角有因紧张而出的汗。不管是哪种情况下,他的皮肤应该是偏黑的,像他的声音一样粗犷。我想他应该没有胡子。   他进门的时候,必定会对我做出亲昵的举动,然后会开始忏悔他对我的疏忽,数落我母亲的过错。他应该不会对陈家声表现出过多的兴趣,这一部分,两个小时的车程,应该足够他消耗了。   我犹豫着怎样表现才不会让他起疑心,毕竟是我反常地叫了他来。过分疏远也许会让他有些疑惑,但对他表现亲昵,我想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装也装不出来,也许会反而会适得其反。的确,我最好还是顺其自然。倘若他逼着我叫他爸爸,我就用话把它岔开,比如可以说说那条鱼炖的不错,或者说说酒……不,酒不行!我太紧张,多半会露馅,什么都能聊,唯独酒不要提。   落地窗外开始下起雨来,满地的树叶。尽管室内并不觉得冷,我还是裹紧了外套,是那件绿色的、针织的外套,第一次见陈家声时穿得那件。长椅、长裤、袜子,我甚至在脖子上围了条丝巾。原本我还想戴手套的,是陈家声觉得太诡异,容易引起怀疑,打消了我的念头。可现在我有些后悔了,我不想在那个人面前多露一点皮肤。我害怕他。是的。我仍然害怕他。   他们到之前,我去了五趟厕所,每次洗完手,我都要把头发再往前拨一拨。脖子以下的头发已经剪掉了,这让我很没有安全感。在我第六次拨头发的时候,门铃响了。陈家声有钥匙,但是他答应我,会先摁两下门铃。   我站在餐桌后面,指甲抠到肉里,眼睛盯着正门,一眨也不敢眨,心已经跳到嗓子眼了。   门被推开了,先进来的是陈家声,他外套的肩膀和胸前被淋湿了。显见雨很大。陈家声侧了一下身,他身后的人映入我的眼帘。一道闪电闪过,将那个人的脸照得一清二楚。他几乎——几乎跟我想的一模一样,除了他下巴上的胡茬,那是常刮胡子的人留下的又粗又硬的胡茬。   “轰隆——”雷声好像就从头顶上劈过去,我觉得自己的魂魄被劈散了大半,如果人身上真有那种东西的话。   “干嘛不开灯呢?”陈家声边说边去开灯。   屋里一下子亮堂起来,落地窗外的青色褪成了浓黑,落地窗的玻璃上映出满桌的菜,那瓶茅台,还有裹成一团的我。   “叔叔您进来坐。不知道菜凉了没?”   那个人跟着陈家声的招呼,走进这满屋的亮光里来。他的头发被淋湿了,正顺着脸往下流水。   他没有说话,坐在了陈家声拉开的椅子上,眼睛一直看着我。我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小心翼翼地坐在椅子边沿,做好随时起身走掉的准备。陈家声也把自己塞到椅子里,开始拿过酒瓶酒杯准备倒酒。   “妞妞,我是爸爸。”   他突然出声,熟悉的声音在我后脊上抽走了一条筋。我紧闭着嘴巴,甚至连嘴巴里分泌的口水也不敢吞下去,生怕不小心漏出去一点声音,让他以为是我的回应。   “我跟您说过她会这样吧,叔叔,您别见怪。”陈家声顺着话音将倒满的酒杯递过去。   那人接了酒过去,赞道:“真是香啊。”说话间更忍不住凑鼻上去使劲闻了一下,才依依不舍地把酒杯放下,仍冲我道:“是你叫我过来的,怎么,来了又不理我了?”   我说不出话来。陈家声举着杯子道:“叔叔,她一直这个样子,您不是不知道。这次能鼓起勇气见您,已经着实不容易了。您给她点时间让她缓一缓。您反正人都已经来了,还怕她不认您吗?”   那人叹口气,悻悻道:“我也是寒心啊。”他摆手让陈家声坐下,继续说,“小陈啊,你是不知道,从我给她打第一个电话算起来,已经十年了。谁家的闺女这么狠心,十年还暖不化她的心?”   我心里冷笑了一声。   “不是我不要她,当年她妈跟我闹离婚,把她藏起来,不让我见。孩子小,又是个女儿,判给了妈。难道我不想吗?后来听说她妈带着她嫁到了十几里外的村子,我就寻思过要去看她。那会担心她年纪小,怕她没多久就把我这当爹的忘了,反而管别人叫爸爸。没想到……哼!这他妈叫个什么事?其实我不去,一是怕人家说闲话,二是她妈拦着不让我见闺女。后来她上学,我担心影响她,不敢去。听说她考上大学了,我才敢找她,这丫头死倔,就听她妈的,打死都不肯见我。我只好偷偷去见她,到她老家去偷偷看,在街上找她……”   他不知道,当年他在短信里告诉我这种事情时,我怎样度日如年、惶惶不可终日。我躲在家里不敢出门,对路上经过的每个人都战战兢兢。我不敢上街,怕人群里突然走出一个人来,管我叫“妞妞”。自从大二开始,所有的寒暑假,我都不敢在家中待超过三分之一。我晚晚地回,早早地走,就是因为他。   “第一年冬天,我都到她学校门口了,我跟她发短信、打电话,她一个都不回。我在校门口等了她大半天,也不见她出来。你说进去找吧,她学校那么大,我去哪找去?”   我记得那次。当时是考试月第一周,我正在准备期末考试,在教室正复习的时候,手机上突然收到他的短信,一想到他就在半个学校之外的校门口,我简直坐立难安。他的电话一会一个,短信一条接一条,准得跟他妈小李飞刀似的,刀刀往我心口上扎。当天回去以后,整一个月,除了考试,我再也没敢出过宿舍区。天天下楼吃饭就跟做贼似的,生怕宿舍楼下、食堂里,每天川流不息的人群里就有他。我那时候的惶恐,他也不知道。   “后来隔了几年,听说她工作了,我寻思她这会总该成熟了,想通了吧。结果怎么着,还是硬石头一块。敲敲不动,喊喊不应。你说这……”   我双手握着酒杯冲他道:“喝酒吧。”   这个时候,我心中的害怕已经被寒意压下去了。他说他心寒。可心寒这东西,也不是他的专利啊。   他很意外,似乎想起身接我手里的酒杯,椅子被推着响了一声,他才反应过来,抓起面前的酒杯,颤声道:“好,闺女敬的酒,毒死我我也得喝。”   我心中一惊,陈家声的手已经从后面扶在了我背上,将我摁在椅子上。我才意识到,他只是那么说而已,并不是真的知道那是毒酒。因为他正满脸红润地举起酒杯凑到口边。我的心提到嗓子眼上,眼睛一下也不敢眨。   他头一仰,整杯酒都被吞到嘴巴里。   我全身的血液都往头上涌,一时眼前有些花,可我还是坚持把眼睛睁地分明,牢牢盯着他的喉咙。   他的喉咙一滑,发出吞咽食物的声音。   我身上一软,瘫在陈家声胳膊上。他胳膊上的暖意隔着三层衣服传过来,我才觉察到自己身上如窗外的落叶一样,又湿又凉。 ☆、“我不想死了”   窗外雨声由大转小,但是仍然把满地的落叶打得嗒嗒作响,好像在说着这轰轰烈烈的夏天就要过去了。   对面的那个人一杯接一杯,好像打开了长久被压抑的瘾头似的,不知停歇。   “我真高兴啊。”他兴致勃勃地说,“闺女肯认我,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再怎么说,也是自己亲生的孩子,妞妞你的命都是爸爸给的。咱们中国人最讲究出处,血浓于水嘛!他们就算养你一辈子,你身体里流的还是我徐国庆的血,到哪你都是我老徐家的人……”   他像是喝醉了,踉跄着给陈家声倒酒,推搡着说道:“当然了,恐怕过不了多久就是你老陈家的人了。你们俩能先来见我,说明那还是觉得我最重要,孩子的心意我领。”他仰头吞下酒,“这酒总是戒不掉……哎,今天还戒什么酒啊,这是喜事啊。小陈我跟你说,我这个闺女了不起,家里几辈子就出她这么一个大学生,还一考就考个最好的,她娘老子倒是跟着长脸了,你知道人家背后怎么说我呢?”他转向我,“嗯?妞妞,你知道不?你爷爷走的时候,千叮万嘱地说要把家里这个大学生认回来……我……呜……”他伏在桌上哭起来。   我木然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人,心里生出一股厌恶。是的,我没有感觉到他所说的“血浓于水”的兴奋。他对我而言,始终是一个陌生人。对于他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我没有深究的愿望。对于他的开心和突如其来的悲伤,我也无法感同身受。   “我在西安有套房子,”他站起来,伸手比划着,“到时候你跟妹妹一块分了……爸爸手里还有些钱,你们俩结婚要用钱吧,我……我回去跟老婆要过来,妞妞,爸都给你……都给你……”   不知道他这种醉鬼样我妈见过几回,或许就是因为受不了嫌恶心才要离婚的吧。一想到因为这种人毁了前半生,我就觉得想吐。   “你们俩跟我去西安结婚,让你妈拦着我不让见你,老子倒要让她看看究竟是谁的闺女!小陈啊,你把北京这房子卖了吧,你俩都跟我去西安,咱们也好有个照应,反正你都说家里也没人了……”   “你真恶心。”   “什么?”他不可置信地转向我,连带着他的唾沫星子。   “我说你真恶心。”我盯着他,重复了一遍。   “你……”他脸由红变白,又由白变红,在我和陈家声脸上扫了两遍,这才抬手摔了手里的杯子。那气势明显是装出来的,以掩饰他的尴尬和恼羞。“日你妈个比,老子千里迢迢来看你,你说我什么?我当你回心转意要认我这个父亲了呢,合着你俩是要当面羞辱我!杀人诛心,臭丫头你的心怎么这么狠呢?”   我转向陈家声,说:“你不该骗我的,看,心思白费了吧。”   陈家声皱眉盯着对面的酒鬼,痛苦道:“他总归是你生父,你难道真想杀了他吗?”   那人听了陈家声的话一把倒抓住酒瓶,在桌子上磕掉瓶底,冲我们举起来。动作如此熟练,像是练习了几十年的绝技一样。而酒正从桌子上流到地上,雪白的瓷片上也盈聚着透明的佳酿,满屋子都是酒香。   “你竟然想杀了我?”   他因惊恐而发抖的声音在我听来有一些陌生。在我面前,他总是盛气凌人、占据着道德高地的。   我站起来,迎上去,冲他伸出一只手,手里有把水果刀,笑道:“你不是也想杀了我吗?”   “我没有!”他叫道,“你疯了!疯了!”他连连后退着,椅子被撞翻在地上,把他自己吓了一跳。   “以前没有,现在想了吧?”我没有停下脚,继续向他走去。   “你……我不知道你这么恨我。早知道这样,我是不会来的。”他盯着我手里的刀。   “我也是。”我应道。“早知道我这么恨你,我应该早一点动手的。”   “你杀我……杀我是大逆不道,会遭天打雷劈的!”   我举着刀向上指指,笑道:“那你让他来劈我啊!我真是……”   我越过桌椅,离他越来越近,“我真是烦透你了。一开始就跟你说过,我跟你没关系,也不想跟你扯上关系吧?是你像只苍蝇似的,嗡嗡嗡嗡,非要缠着我……老实说,我根本不想知道你怎么想的。正好今天说明白吧,如果你觉得自己对我有恩,那是你自己的事情,我人生三十年的记忆里没有你,如果觉得当年你爽那么一下就是对我的莫大恩情的话,你不觉得太便宜了吗?啧啧啧,别说话。”   我制止他想开口说话的意图,“如果你觉得对我有愧,那我倒是可以老实告诉你,我不原谅你……”   他突然往前一跃,酒瓶底在我手上划过去,我手里的刀掉在地上,发出“咣当”的一声,鲜血从我的手上流出来,滴滴答答地掉在地上,染红了地上那把刀。   “你不用看他。”我见他望着陈家声,高声道,“他不会怎么着你,因为我已经杀掉你了,徐——国——庆!”   他脸色惨白,满头大汗,惊恐而疑惑地看着我。   “你喝第一杯酒的时候,在我心里就已经死了。”   一声惊雷炸开,倒真有天打五雷轰的效果。   “真有种,劈死我啊!”   我仰头喊道,一种挑衅的快感拉扯着我的嘴角向两边延伸。然后一股悲凉自下而上袭来,将我的五官挤压变了形。   我真的很想哭。现在,我也说不清楚,我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了。   “神经病!疯了!真疯了!”   他丢下这么一句话,连滚带爬地逃出了屋子。   我回头看去。   陈家声正往酒杯里吐出一大口鲜血,血沉到酒里,散开一大片,很快染红了整杯酒,就好像那才是它本来的样子。   我的眼皮突突突直跳,快步抢上去,夺过他的杯子丢出去。   “酒里没毒……没毒……对不对?”我托着他的脸,擦陈家声嘴角的鲜血,“你把东西丢了,丢了对不对?陈家声,你回答我!”   陈家声的脖子就像婴儿一样柔软,连他自己的脑袋也撑不住,而他的眼皮也像吊上了秤砣一样,一个劲地往下掉。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害怕过,连以前接到徐国庆的电话和短信时也不是这种害怕。就好像,天地要合在一起了,大地一片黑暗,而我一个人,不死不灭,无处可去。   “陈家声,你别死……”   我掐着他的人中,呼喊着,声音抖得像触了电。   “我不想让你死,我求你活着吧。不要这么对我,你陪了罗雪十年,我不求你十年,十个月也好啊……”   他人中被我掐破了皮,渗出一道月牙状的血痕。   “陈家声,你不能这么偏心……”   在我的呼喊中,陈家声缓缓地挣开眼睛。我想我哭得一定很狼狈,才会逼得陈家声醒来做的第一件事是替我擤鼻涕。   “我是个癌症病人,”他说,“吐个血不是很正常吗?”   “他走了。”我说。   “嗯。”陈家声点点头,伸出手摸摸我的左脸颊,“那颗智齿,可以拔了吧?”   我鼻子一酸,再也忍不住,扑到他怀里,抱紧他,肆无忌惮地哭起来。   那个折磨了我三十年的梦魇,在今天晚上,终于被我亲手杀死了。从此以后,哪怕迎面撞上徐国庆,我也可以挺起胸膛,大步朝前走去。就算还是睡不着,我也可以心安理得地对自己说:“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失个眠嘛!”   而在我的内心趋于平静之时,我发现抱着我的这个男人正在颤抖。我惊愕地抬头看他。陈家声满脸泪痕,下唇被牙齿咬出血来。   “李春深……”   他极力压抑着内心的悲恸,用尽量平静的声音跟我说话,可我还是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颤栗。   “我不想死了,我想活下去,我想跟你过日子,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散步,一起赖床……”   他往下吞了一口,像是要把涌上来的什么东西吞回去。   “小春,我想跟你过无所事事的日子。我害怕了,我现在怕死怕极了……”   他的嘴角开始流出血来,却仍不肯停下来,仍然不停地说着他的恐惧。   我把他嘴角的血擦掉,但是却不知道该怎么把他心里的恐惧擦掉。我只能把他的脑袋抱在胸前,手一遍一遍地捋着他的头发和后背,嘴里一遍一遍地念着他的名字:“家声,家声……”   我可以陪他一起死,却不能陪他一起活下去。在以他为目标的死亡面前,我无能为力。这无能为力像搅拌混凝土的机器里的铁扇叶,将我的身体和精神搅得一塌糊涂。 ☆、半死桐   天气越来越凉,陈家声的身体也越来越差。我知道他时日无多,一刻也不忍与他分离。   陈家声再也没有提过怕死和想活下去的话,可我也知道,那些念头从没有离开过他的身体。倘若我知道起死回生的法门,如果我有机会去到阎王殿前把他的命夺回来,我一定会不遗余力的那么做。可我没有。这念头常常折磨地我无法入睡,每每在夜里,看着身旁的陈家声挥手踢腿,受尽梦魇的折磨。   我总是忍不住想,倘若人生如我笔下小说一样就好了,我可以用笔给他们一个美好的结局,尽管我以前不会那么做。漫漫长夜里,我看着陈家声,真的希望他不是真的,希望他是小说里的人物,只要他能好好活着,就算他不是我的,也没有关系。   “你别怕,”我在黑暗中轻轻对他说,“我会陪你去死。如果那个世界真的存在,在那个世界里,你不会孤单。为了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我愿意那么做。”   有一天夜里,我也是那么倚在床头发着呆。手机忽然响了一下。那时候已经是半夜了,我猜应该是在国外的同学。拿起手机,点开微信,果然是那个朋友就那段时间聊的话题分享给我一篇文章。我没有回,大致翻了一下,没太在意。退出来的时候,不小心点到了家里的群聊。我很少会在这个群里说什么,只有偶尔他们@我时,我才会看一下。   我点进去的时候看到一张照片,是一张自建房平面尺寸图,用圆珠笔和铅笔画在白纸上,然后用手机翻拍的那种。那图画的并不工整,涂抹的地方也很多,可我还是愣住了。   放大的照片上,二楼东南角的卧室上用铅笔引出一个箭头,旁边淡淡地写着“小春”两个字。房屋东面画着弯弯曲曲的波浪线,我脑海里一下子浮现出那条伴我长大的小溪,和许许多多鲜活流动的旧日时光。   最早的时候,我和学校里的小男生在那里采过花。夏天的傍晚,我和邻居家的小孩在岸上挖过茅根,边吃边吐,互相嬉戏。桥还只有两边的柱子,没有中间的石板时,我抱着西瓜颤巍巍地从上面走过。夏天结束的时候,半大小子卷着裤腿在里面抓鱼。   秋天的时候,水道上长满了枯萎的干草,我家里养的小白狗总往里面钻。有一年冬天,邻居哥哥娶媳妇,堆在沟沿的麦秸垛被点着了,大人们用铁锹往麦秸垛上洒土。我光着脚在水边玩时,曾经一屁股滑倒在地上,要不是拽着一颗歪脖子树,整个人就落了水了。   ……   我是在那里长大的,纵使我给那里贴上怎样悲伤压抑的标签,也抵挡不住那些回忆在我脑海里翻涌波动。而爸妈竟然还肯为我留一间卧室,这出乎了我所有的意料,出乎了我对他们角色的设定。这让我无法招架,人类太复杂,他们明明不喜欢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想起来我妈说过,在嫁给父亲之后,在生弟弟之前,她曾经怀上过一个女孩。她说,为了不让我在人家受气,她把那个女孩打掉了。   我也想起来,更早的时候,在姥姥家,夏天的晚上,妈妈一边亲昵地亲着我的脸,一边柔声唤着:“小春——小春——”   一堆纷杂的、琐碎的记忆一起涌上来,占据了我的脑海,我不知道我的眼泪为哪部分而流。   人在夜里总是容易迷失,我不知道自己在那些琐碎的回忆里沉浸了多久。只知道陈家声被我惊醒,一句话也没有说,把我抱在怀里,紧紧的。而一想到总有一天,他温暖的怀抱也会变成在某一个深夜突然袭来的回忆,我的眼泪就愈发止不住……   一天下午,窗外下着小雨,我俩窝在沙发上看书。我坐在沙发一头,陈家声坐在另一头,双腿顺着沙发延伸过来,脚就搁在我身旁,有一搭没一搭地碰我一下。   我手里是一本外国译著,作家事无巨细地描写了中世纪欧洲古堡的精致和舞会的奢华,而我在长串的外国人名和皇族贵胄们动辄几页的冗长聊天里昏昏欲睡。那个时候,陈家声忽然对我说:“我们结婚吧。”   他的语气很平常,声音不高不低,甚至还带着一丝午后的慵懒,让我一度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直到他抬脚在我腿上推了我一下,我才确信他刚才的确在跟我说话。   “好啊。”我翻了一页书,回他。   “那好,我们现在去领证吧。”他又蹬了我一脚。   我看了一眼窗外,雨还没有停的意思。“现在?”   “去不去?”   “需不需要先申请预约?”   “不用,”他起身穿外套,“我有经验。”   “总觉得哪里不对。”   见我坐着不动,他伸手过来捞走我的书,放在茶几上,然后推着我换衣服换鞋。   领完证,陈家声打电话把李修身叫出来吃饭。我们在饭馆坐下没多久,李修身就带着迈迈到了。李修身剃着光头,可能进来的时候没打伞,光脑袋上湿漉漉的。   陈家声上手胡撸一把,问道:“你这剃个卤蛋什么意思?”   “起开起开,”李修身拿开陈家声的手,不甘示弱地在他头上也摸一把,“不是说会掉头发的吗?你怎么又是个异类?”   迈迈掏出手机偷偷向我展示李修身看书的照片,书名是《如何陪朋友共渡抗癌之路》。   “得,不提这茬了!”李修身一拍手,在椅子上坐正,“你俩真领证了?”   陈家声把结婚证拿出来。李修身和迈迈一人一本翻看起来,然后交换了一下又仔细看看,都不说话。   气氛有些冷。我给俩人倒水,说:“你俩空手来的吗?没有红包别想出门啊!”   “我以为你跟我开玩笑呢!”李修身对陈家声说,“这……”   “你想说的话我都想了好多遍了。”陈家声打断他,招呼服务员上菜,之后说道:“你有什么疑问就憋回去吧,老子时日无多,没时间给你解释,今天好好吃个饭,明天我要去住院了。”   李修身不说话,也不动筷。陈家声给迈迈夹菜,给我夹菜,也给他自己夹菜,但是他其实已经咽不下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哑,靠嘴巴进食也变得越来越困难,住院我俩共同商议的结果。   “哎我说你们结婚,连戒指都没有吗?”迈迈撇嘴吐槽陈家声,“新郎也太小气了吧!”   “我说总觉得哪里不对。”我把手伸到陈家声面前,“是不是少点什么?”   陈家声摁下我的手,却没有松开。“我改天补行了吧。”   “补!”李修身突然出声,“妹子我跟你说,这家伙把人往坑里拽,不补个十克拉五十克拉的,说得过去吗?还明天住院呢,照我说,还住什么呀,直接活剥了得了!”   没等到第二天,当天晚上,陈家声就因为吐血不止进了肿瘤医院的急诊室。第二天被转进了单人病房。现在,他正躺在病床上,戴着氧气面罩,胳膊上连着输液管,输液管另一头连着血袋。挂血袋的架子上,还挂着四五包其他的药,其中也包括陈家声的三餐。   他以前睡觉很不老实,胳膊腿总是乱蹬乱踹,再不济也会把身体扭成很奇怪的姿势。可是眼下,他就像电视剧里的古人一样,规规矩矩地仰躺着,手搁在两侧,连脖子也摆的一丝不苟。   我有一种预感,他可能撑不过这一次了。   傍晚的时候,李修身和迈迈也来了,从他俩的表情上,我猜他们心里想的跟我差不多。再晚一点的时候,丁哲带着挺着大肚的罗雪来看陈家声,但是陈家声一直在睡觉,他俩坐了一会,就回去了,说是明天再来。后来医院开始赶人,李修身执意留了下来。   这一夜,我们都没怎么睡着,陈家声的床边始终守着人。等到早上的时候,李修身和迈迈下楼买早点。他俩前脚刚走,陈家声就醒了。我见他醒了便把窗帘拉开。阳光照在病床上,也笼罩着他。他似乎很惬意,对着我笑。   “我吓死了。”我说。   “我知道。”他不以为意,“我床头柜最下面的抽屉里……”他说了一半,就不说了,还是看着我笑。   “怎么了?”   “你记着就行了,没啥。”他冲我招手,满脸的笑意,“过来让我亲一口。”   “流氓。”   我虽然这么说,还是凑过去,俯身亲了他一下。   “小春……”   “又怎么了?”   “你别害怕,知道吗?”   我鼻尖一酸,说不出话来。   “陪我去南京吧,别留在这了。”他抓着我的手指说,“以后我想见你了,还得先搭高铁,多远啊!”   “我说了我会……”   “嘘嘘嘘——”他敲着我的手指,“你不会死的,我知道,你说死说得越多,就越是想活下去,我都知道。”   “可是……”   “没有可是。小春,你不要觉得对我抱歉,我想让你活着。”   他挠我的手心,笑着说:“就算我死了,你也还是结了婚的人。不管以后再遇到什么人,什么事,你都有底气应对了吧?这个世界上,曾经有人想跟你过一辈子。小春,你要一直记着这一点。”   我点头,眼泪快要止不住了。   “记住了?”   我哽咽着说:“记住了。”   “那就给爷笑一个。”   我笑不出来。   他做出一副嫌弃样子,拽着我的手,我顺势低下头去跟他亲吻。眼泪流进嘴巴里,咸咸的。他在我下唇上咬了一下,我只觉得疼了一下,便觉得舌间尽是腥甜。   那不是我的血。 ☆、春深闻家声   我准备搬到南京去了,带着陈家声的骨灰。他会如愿被葬在生母身边,也会如愿在南京见到我,如果他可以的话。   陈家声床头柜的抽屉里,放着他的旧手机,就是李修身说里面有劲爆内容的那一部。我带着它在南京安定下来的那天,正赶上南京的第一场雪。   因为不像是北京集体供暖,所以尽管我吹了一冬天的空调,还是觉得冷得难熬。好在冬天之后,又是一个春天。南京这个地方,春天很盛。如果可以这么形容的话。   四月底收拾东西的时候,陈家声的旧手机从我那件墨绿的针织外套里掉了出来,一起掉出来的还有一枚戒指。搬到南京来以后,那件衣服一直被我挂在衣柜里,从来没有穿过。因为上面有陈家声的气息,我不想洗掉它,所以也从来没有洗过。   我想,应该是在医院那天,他亲我的时候放进去的,但也许更早。我打开手机,想看看他的解释。相册里有很多我的、我们的照片,好多都是他偷偷拍的。最早的一张甚至是第一次见他那天,我躺在医院病床上吊水的照片。还有视频。他还留着他的小黄片,后面便是他自己录的零零散散的片段了。我点开一个,开始播放。   视频里,他右手拿手机,左手指着门外。“对门那女的太奇怪了……”他嘴巴里嚼着零食,声音很不清楚。“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决定睡她!”   第二条,像是在医院,后面病房门口有护士走过。他左手竖着大拇指往后指。“牛逼上天了,打架打到医院里来了!还有那个什么特发性啥啥低血糖,一急就晕倒,牛逼哄哄啊!不过,”他四下看了一圈,凑到镜头前小声说:“我老早就看刘狗子不爽了,打得好!”   第三条,他颓在沙发上,一脸沮丧。“蛋饼不错,胸也不错,就是听不懂人话,没法交流。”他声音低沉,全程也没往镜头扫一眼。   我跳了几条,点开一条白天室外的视频。是在心理咨询所外面,他左手放在额头前挡着太阳,手里拿着两根东北大板,眉头挤在一块。“……”沉默了好久。“……不知道为啥,有点想娶她……”   再一条,是他躺在卧室床上,应该只开着台灯,照得他的脸暖黄暖黄的。“今天高蓉不知道发什么神经,突然来闹了这么一出,搞得气氛太尴尬了,我戒指也没好意思拿出来。”他觉着戒指——就是现在我手里这一枚——在镜头前晃。“小春春,喜不喜欢啊?”   下一条是在他老家的旅馆里,背景是旅馆古旧厚重的窗帘。他嘴角有血迹,而他自己也在镜头里发现了,说了声“卧槽”便伸手抹掉了,视频便也结束了。   后面几条是他化疗的时候,有气无力地对着镜头骂娘的。   倒数第二条最长,应该是最后住院之前在公寓的那段时间录的,视频里,他已经穿上了外套。“小春啊,”他停下来,捋捋头发,继续说,“看我厚道吧,小黄片一个都没给你删。嗯,要是你看视频的时候,还像最近这段时间一样,天天睡不着,也可以来一发嘛,有助于睡眠。”   “流氓。”我对着镜头说,忍不住笑出来。   “我这不是流氓,”他像是猜到我会这么说似的,“咱们夫妻之间——嗯,不出意外的话,咱俩应该已经是夫妻了吧?”   我对着镜头点头。   “老婆,”他舔舔嘴唇,改口道,“我知道你想跟我一块死,可我不想让你死。”他垂垂脑袋,手里把玩着新手机,沉默了一会,才又抬头看着手机镜头,“真心喜欢的人才不想让她去死,最好的是两个人一起活,长长久久地活,实在做不到,就让对方活,让你——”他指着镜头外的我,“——活。你别信书里那些个痴男怨女,什么我爱你,咱俩要一块去死,都是骗人的,甭信啊!要是以后哪个男的跟你说特别爱你,”他把‘特别’两个字说得特别重,连带着下巴也跟着自右向左划了个弧,“说要跟你一块去死,别信啊,你就跟他说:滚犊子!”   他对着镜头笑得特别开心,我也跟着乐。   “嗨!你说我这说半天怎么都是把自己给绿了的事呢?”他挠挠眉毛,“一想到你以后跟别的男人谈恋爱、结婚、生孩子,”他倒吸一口凉气,“我这心里真不是滋味啊。嗑——”他咬着牙,喉咙里发出一连串的“嗑”音。“得是特别好的男人才能改嫁,知道吗?”   他说得不大情愿,好像还想对这个话题说点什么,张了两次嘴,也没说出来,于是双手一摊,起身向镜头走来。“哦对了,”镜头前,他突然弯腰说道,“最后一条等生日的时候再看啊,我也给你应个景嘛!”然后视频就结束了。   我没听他的话,打开了最后一条视频,是跟上一条同时录的,衣服场景灯光都一样。   “我就知道你不听话,”他冲我摇头,然后一挑眉毛,说:“生日快乐啊!你肯定许愿要做梦梦见我吧,我就知道——吹蜡烛!吹蜡烛!”他眼睛往下瞟,好像手机前面放着蛋糕似的。   “李春深,生日快乐,”他抓着手机镜头,满眼不舍,“我爱你。”   ----------------------全本完结,感谢阅读!---------------------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坑爹小萌物】整理 本书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不得做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